光头男人往她的碗里撒了一点胡椒粉,回答之前的那个问题:“秦淮河的夜色举世闻名,途经金陵若是不能看一眼,实在是一大憾事,我们注定是没办法待太久的,吃完这碗面就该离开了。”
阴沟里的老鼠不怕见到日光,但阴沟里的老鼠很怕不能享受日光。
“做什么事情都需要给自己一个借口,如果今天下雨,我就会告诉自己之所以今晚无法欣赏到美丽的秦淮河是因为下了一场雨的缘故,而不是因为阳光正好,我却要逃。”
光头男人望着河面,他的相貌看上去很凶,让路过游玩吵闹不停地小孩子见了都是小心翼翼的避开很远,但他的目光很平和,带着说不出的温柔。
青裙姑娘不太喜欢吃面,或者说不太习惯吃面,自小长在无尽平原,经过最残酷,最痛苦,最孤独,最肮脏的选拔才走到了今天,吃人比吃面要多得多。
“我们注定没办法真正站在阳光下,可我们却始终走在阳光里。”
“是啊。”光头男人将碗里的面条吃光,从衣袖中掏出了二十文钱放在桌面上,类似于这样风景瑰丽的地方,衣食住行总要比平常地昂贵些:“不被理解,且永远无法公之于众的阳光。”
青裙姑娘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我们是在做对的事情,圣皇也在认为他在做对的事情,但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圣皇总不会真的一直坚持下去。”
“就像苦渡大师,他知道他的死对这个世界是有益处的,所以和无相大师一样选择了圆寂。”
光头男人不置可否:“圣皇终究是不一样的,或许就算是真的到了那一天,他也不会选择和我们做同样的事情。”
青裙姑娘眼神变得冷淡了一些:“那很愚蠢。”
光头男人极罕见的语气认真,教训道:“这个世界没有人敢对圣皇不敬,你也一样。”
他的声音顿了一瞬,而后叹息道:“虽然在我看来,这也的确是很愚蠢的选择。”
温热的夏风吹过石桥,拂过了秦淮河的河面,被迎面而来的小船分开,除了船里男女畅谈的笑声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东西。
面摊的老板看着桌面上的二十文钱,发现这一男一女的奇怪组合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了,当他将钱收好,准备收碗的时候忽然愣住,因为他完全忘记了先前到底是什么人来这里吃过面。
刚刚,有人来过吗?
老板看着手里的碗筷以及下去了一半的胡椒粉瓶子,满脸迷茫。
......
......
圣佛金莲已经持续了半个时辰的时间,身处佛光之内的参与者全部都陆续睁开了眼睛,脸上全都带着激动之色,看得出来,每个人的收获都不浅。
毕竟圣佛金莲这种宝物,即便是放眼整个天下,都属于最顶尖的层次,今天能够得到这样的机会,实在是不算容易。
李子冀也在感受着自己的身体,看上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变,但的确是变了许多,他说不上来,更像是一种感觉。
“如果现在重新凝聚本命种子,踏入初境的速度应该会比之前快上三分之一。”
他喃喃自语,看了一眼顾春秋。
果果已经睡着了,躺在他的腿上,带着婴儿肥的小脸有点肉肉的,抬手捏了捏,可爱极了。
现在的小丫头皮肤白里透红,早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枯瘦蜡黄,现在一同沐浴圣佛金莲,以后得修行上限也会提高许多。
“看起来,你似乎受益匪浅。”
顾春秋望着李子冀,阴阳怪气的开口。
从刚刚那一眼中,他看到了李子冀那熊熊燃烧的野心,似乎想要和他比一比修行。
李子冀微微一笑:“青出于蓝胜于蓝。”
顾春秋撇撇嘴,满脸不屑:“我可是天下第一,你就算再怎么努力,也只能天下第二。”
李子冀说道:“天下第一总是要轮流坐的。”
顾春秋哼哼一声:“那除非我死了。”
金陵城修道者已经陆续赶到了彩云山,并没有暴露身份,潜伏在人群之中,不单单只是为了排除异教,同样也是在盯着那些胆大包天来到彩云山的恶修。
只要时机一到,立刻就会开始抓捕。
“李子冀,你认为佛门弘扬佛法,是一件坏事吗?”佛子站在李子冀的身旁不远处,伸手召回了圣佛金莲。
三朵圣佛金莲被融入进入他的身体,异象佛光消失,就好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李子冀想了想,回答道:“佛法只是一件工具,本身不存在善恶,关键要看弘扬佛法的人。”
工具没有好坏之分,而是要看使用工具的人。
佛子点了点头,他先前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如今就不会再感到迷惘:“积沙寺退出圣朝,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李子冀看着他:“如果哪一天你成了普陀山的佛主,那才是真正的好事。”
佛子没有说话,因为一切都还太远。
现在因为无相和尚是异教奸细这件事,导致佛门被钟离抓在手上不放,积沙寺除了退出圣朝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对于佛门来说这当然是坏事,可在佛子看来,维护天下稳定,这是好事。
李子冀看着四周,目光微诧:“苦渡大师还未回来?”
第115章 僧衣几点梅花
佛陀之死为收迷界之化用而入悟界,既已圆满诸德,寂灭诸恶,故称圆寂。
高僧圆寂后留下舍利,按照佛门的规矩要将舍利存放入佛塔之中,存放之前还要念一段经,做一个可大可小的仪式。
可无论如何,以苦渡大师的修为心境,都早该结束回来了才是。
“再等两刻钟。”
钟离皱着眉,如果是其他僧人,比如戒律院长老去了这么长时间还没回来,他早就杀过去查看了,事已至此,佛门难道还想耍什么猫腻不成?
可苦渡大师亲往,他并不觉得苦渡大师会用什么特意拖延时间等手段。
积沙寺的僧人也觉得很蹊跷,戒律院长老望着佛塔方向,忽然有些奇怪,他发现自己竟然感受不到住持的气息。
这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都在安静的等待着,梨园先生觉得莫名不安,身形一闪出现在了苍穹之上,环顾四周,依旧没有任何异常。
就连佛塔方向都十分平静,察觉不到半点不对。
平静?
梨园先生面色一变:“不好,去佛塔!”
舍利放置佛塔,必定会引动佛光普照,可直到现在,佛塔处都没有半点动静出现,之前没想太多也就没注意,现在稍感不对就立刻察觉到了异样。
所有人的目光都变得凝重起来,一众五境大物几乎同时腾空而起,朝着佛塔方向掠去。
武夷山长老神情阴沉,现在还不知道苦渡大师那里发生了什么,但想来一定与异教有关,这群该死的老鼠,始终阴魂不散。
老鼠永远都杀不光,就算剩下的再少,只要空出那么几年时间,大风一吹,又会冒出无数只来。
李子冀这时候终于明白了自己心里一直觉得不对的地方究竟是什么,但现在根本没有时间去多想,还要先知道佛塔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行。
钟离和陆之道卷起顾春秋与李子冀二人一同出现在了佛塔,不过数十里的距离,须臾便至,只是这却让众人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一些。
恰恰是因为距离太短,所以才导致所有人都没有往坏处去想,可意外偏偏就发生了。
神子望着这些人离去的背影,神情平静:“这次的佛会之行,还真是让人眼花缭乱。”
先是佛子意外出现,苦渡大师宣布所有参与者都可以沐浴圣佛金莲,让他不用再花费心思达成目的,然后又在佛会上出现了异教奸细。
现在,苦渡大师又出了问题。
一连串的变故让人目不暇接。
大祭司淡淡道:“苦渡已经死了,只是让我意外的是,他会死的这么快。”
神子笑了笑:“这并没有什么好意外的,想要保下佛门在圣朝之内的根基,那他就只能死。”
大祭司收回目光:“走吧,圣朝不想变,应对好了一切,却唯独忘记应对异教,今日过后,天下大乱。”
......
......
十余座佛塔林立高耸,通体神圣的颜色,散发着祥和安宁的气息。
苦渡大师就坐在佛塔中央,背对众人,身上的僧衣看起来有些褶皱,似乎不如先前明亮,他的身体一动不动,气息像是死木铁石,完全消散。
无相和尚的舍利仍旧飘在他的头顶,释放着淡淡柔和的光亮。
死一般的沉寂,在场所有人全都难以置信的看着已经死去的苦渡大师,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意。
异教是如何做到的?
五境大物不好杀,最起码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杀,何况还是佛主师弟,苦渡大师修行至今不知多少岁月,一身修为放眼场中无人能比。
要杀这样一个人,得费多大周章才能做到?
不说崩裂半座彩云山,最差也是天地色变,为何此刻,死的那么平静且轻易?
短短半个时辰而已,不过才短短半个时辰而已。
李子冀看着周围,除了五境大物之外,就只有他和顾春秋以及被戒律院长老一同带过来的佛子,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五境之下的人。
佛子满脸哀伤,有些不知所措。
戒律院长老神情呆滞,跑到苦渡大师身前跪下,低头痛哭起来。
梨园先生看着四周,偷天换日大阵并没有被撤走,难怪从始至终他们都感受不到佛塔之内发生的动静,他看着死去的苦渡大师,神情有些复杂。
“值得吗?”
他的声音很小,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四周一众五境大物全都微微躬身行礼,苦渡大师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僧人,如今身死,自然也要给予最大的敬意。
但钟离没有行礼。
他的脸上还带着压制不住的愤怒:“苦渡大师真是好手段。”
戒律院长老抬头怒视着他:“异教出没圣朝,阴谋算计害死住持,你身为金陵刺史难辞其咎,还敢出言讽刺?”
钟离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转身离开。
陆之道也是摇了摇头,然后对着顾春秋和李子冀颔首示意,随钟离一同离去。
“苦渡大师的确是好手段,但异教的手段还要更高明。”李子冀看着苦渡大师的背影,同样也没有行礼。
无相和尚是异教奸细,此事暴露,钟离一定会借此机会驱逐佛门,这是个无解的死路。
但苦渡大师身死,死在了异教手中,堂堂的积沙寺住持,当今佛主的师弟,也死在了异教手上,谁还敢说佛门和异教有牵扯?
钟离不仅没办法驱逐积沙寺,甚至还不能阻止佛门事后继续派人来圣朝。
佛主师弟死在圣朝之内,被异教算计亡故,这是圣朝失察,佛门自然要来人。
苦渡大师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没有反抗,主动用自己的死保住了积沙寺,并且还将佛门在圣朝弘扬佛法的脚步往前推了推。
异教也知道这一点,甚至可以说从一开始钟离的态度和苦渡大师的反应就在他们的算计当中,一切都在按照他们的谋划发展着。
正如大祭司说的那样,天下要乱了。
这一刻李子冀也终于明白了为何无相和尚自始至终都在造势,的确,用如此大的声势,如此壮阔的场面,如此多的踏脚石,来正式宣布异教的回归。
还有比这更能震慑人心的事情吗?
顾春秋目光复杂的看着苦渡大师的背影:“就算是再如何无暇的僧人,也总会有两处洗不净放不下的泥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