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从圣 第470节

斩龙山脉很大,被无名阵法笼罩的方圆数千里并非全部,木南山心里想着要做的事情,思绪似乎早已经从山林之中飘飞不知何处。

直到某处有小兽爬过地上的积雪,发出踩踏的细微声响,将他从思绪里唤醒过来。

天下很多人都很敬重木南山,因为棋道第一人值得他们去尊重,除了尊重之外还有一些忌惮,会下棋的人往往很会布局,心思缜密,走一步想百步,木南山又恰恰是其中的佼佼者,谁也不希望自己莫名其妙就被布局杀死,到死甚至都根本不知道是谁布的局。

只不过木南山自己对此倒是并没感到什么喜悦,他反倒有些惆怅,如果能够在修行路上一往无前,谁会愿意费尽心思去布局谋划呢?

相较于他的棋道天赋,他的修行天赋虽然不差,却也算不上太出色,和墨影等人无法比较,如今在诸多年轻一代的最顶尖之人纷纷踏足第四境的时候,木南山却还处在第三境。

平静的目光似乎比黑夜还要更加深邃,在山林前方出现了零星的亮光,距离近了能够让人感到温暖和静心,就连刚刚还在生出的燥意好像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亮光下坐着几个人,或者说是坐着几个僧人。

穿着浅色的袈裟,就着山间的大雪吃着干燥的麻饼,木南山走得近了,目光在这三位僧人那三张几乎一样的面容上打量着。

其实这三个僧人长的并不一样,完全没有一点相似的一样,之所以会给人一种十分相似的错觉是因为这三人无论是表情,还是动作,眼神,甚至就连因为寒冷而发生干裂的嘴唇所裂开的位置都是一样的。

除了那张脸之外,就好似是一个人。

他们早就察觉到了木南山的到来,却始终没有动作,只是用手掰着冰凉干硬的麻饼,就着雪水一口一口的吃着。

木南山也很有耐心,他就站在那里一言不发,静静地等待着。

直到三位僧人将手里的麻饼全都吃光,抬手将漂浮在四周的亮光聚集在几人面前,那不是火光,而是一团团的佛光。

柔和的光芒驱散黑暗,却并不能驱散寒冷。

“佛门的苦行僧也会来斩龙山脉?”

木南山看着他们,此刻方才开口。

这三人身上除了浅色袈裟完好无损之外,一身僧衣上全都带着补丁和缺漏,衣袖裤脚瞧上去更是十分肮脏,就像是雪化之后沾上的泥泞。

这就是佛门的苦行僧,一种特殊的修行方式,他们认为修行是向天地索取,所以为了报答这种索取自身就必须做出牺牲,所以就会故意去经历那些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

比如他们明明可以用火将麻饼烤热,甚至修为到了四境的三人完全不需要再吃东西,可他们依然要吃,并且还是吃着干硬的麻饼,就着难以下咽的冰雪,他们会大热天顶着太阳炙烤,在寒风里一站就是数日,绝不以修为抵御,完完全全的淬炼自身。

他们管这种叫做真正的修行,以此来锻炼自身的心性和离欲。

第901章 合作

“天下之大,何处不是修行?”

圆空僧人双手捧起一堆白雪,放到脸上仔仔细细的摩擦着,看样子似乎是在清洗。

三位苦行僧是师兄弟,圆空,圆能,圆净,自修行开始便寸步不离,一同苦修近百年到如今,他们的辈分在佛门里都是不低,按理来说早已经可以尝试突破至第五境,只是对于他们来说,身心的苦修还未结束,只有当一切修行圆满,方才够资格更进一步。

如他们这样的苦行僧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引起许多人的注意,所以木南山当然能够找得到他们。

雪已经在脸上融化,圆空的那张脸看上去就和树皮一样干燥僵硬,他抬起古井无波的眸子看向了木南山:“木施主若是愿意与我等一同苦修,未来两三年里必定可入四境。”

木南山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对于苦修这种事情他当然也不会感到兴趣:“我寻三位并非是为了苦修,而是要帮你们的忙。”

这话实在有意思,夜深人静,木南山主动找上门来,不是请他们帮忙,而是要帮他们的忙。

圆空双手合十,做聆听状,却并未说话。

木南山望着几人身前聚成一团的佛光:“焚香节之后,李子冀赢了,一副楹联压得佛门未来百年抬不起头,你们虽然被迫停手,但佛主惊鸿一瞥之事早晚是要发生的。”

圆空树皮一样的脸依旧没有一点波动,就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

木南山接着道:“你们来斩龙山脉修行,很巧,李子冀也会来这里,更巧的是我也来了这里,三位应该很清楚,李子冀不好杀。”

圆空面无表情:“焚香节结束后,佛门与李县侯之间的恩怨便已搁下。”

木南山不置可否:“我听说,苦行僧是最精于佛法的佛门僧人。”

圆空没有说话。

木南山道:“有些事情是早已经注定了的,无论如何自欺欺人都是改变不了的,既如此,为何不试着去做呢?圆空大师,苦修不会阻止阻止佛主所见发生,但杀了李子冀可以。”

一直没有说话的圆净忽然开口:“你要杀李子冀?”

木南山平静开口:“在和李子冀成为朋友之前,我首先是儒山弟子。”

圆净道:“儒山永远不可能和圣朝是朋友。”

木南山道:“所以儒山弟子也永远不会和圣朝县侯是朋友。”

......

......

天已将渐渐亮了,山林透着青色,树枝上挂满了雪霜,宛若雕刻出来的冷色调。

木南山还在行走,只是这一次他并不确定自己要走多少天,或者说并不确定要等多少天。

不过好在,他的运气算是不错。

他在距离无名阵法还有数十里的一处温泉旁,看见了他想见的人。

满山的积雪,只有这里方圆数里一片绿意,因为那一处冒着滚烫热气的温泉,一个人正泡在温泉里,或者说一架白骨正泡在温泉里。

满身的白骨,除了那个如少年般稚嫩的头颅。

脚步声踩踏着花草,搅扰了不死者的缓慢地思绪,他僵硬的转过了脸,看着朝他走过来的木南山,声音还是那般的冷漠麻木:“你靠的太近了。”

他当然不认得木南山是谁,在如今这个世界上,不死者认识的人太少太少。

木南山并没有继续往前走,因为他很清楚只要自己再往前走一步,这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秘存在就会出手杀了自己。

“传说中的不死者,竟也会泡温泉吗?”

一架干干净净的白骨泡在水里,就好像是在煮着一锅没有肉的羊蝎子。

不死者没有说话,只是眼睛仍在盯着木南山。

木南山道:“我是儒山弟子。”

也许是对儒山这个地方还有着记忆,不死者木然的目光里生出波动。

木南山不指望他会说什么,自顾自的继续开口:“你要杀李子冀的事情已经传遍天下,对此,我很感兴趣。”

不死者像是没有听懂:“感兴趣?”

木南山望着那张脸,知道自己应该说的再直白一些,和这样的人说话不能有任何的拐弯抹角:“从儒山的立场来看,需要李子冀死,既然你也想杀他,不妨我们合作。”

不死者这次终于明白了:“不需要。”

“不需要?”

“不死者没有与人合作的必要,我们要杀的人绝不会活着。”

木南山冷笑一声:“据我所知,李子冀活着走出了妖古莲池。”

这话像是勾起了不死者内心深处那并不太好的回忆,的确,李子冀没有死。

冷笑渐渐收敛,木南山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玉牌扔到温泉边缘:“你要杀李子冀,我也要杀李子冀,无论过程如何,只要李子冀死了对我们来说都是最好的结果,不死者算不上是死人,我想也绝不会迂腐。”

不死者从水中走出来,他很喜欢靠近有水的地方,因为每一次靠近都能让他想起曾经不知多少年前最美好的画面,那是还活着的自己。

他变成不死者就是为了更好的保护这片天地,保护他所挚爱的东西。

现在李子冀成了有可能摧毁他所热爱的隐患,这样的隐患自然要死,这也是他从沉睡中苏醒过来的任务。

既如此,与人合作未尝不可。

“不死者从未与人合作过。”

木南山道:“凡事总有第一次。”

少年的身上又重新覆盖上了一件黑袍:“我该如何做?”

木南山转身离开:“拿着那枚玉牌。”

盯着木南山的身影离去,不知为何,这个不过方才第三境的小人物给了他一种与君上结伴而行时候的感觉,也正因为这种感觉,他才能够接受这场合作。

对于不死者来说,从严格意义上来讲,这的确是他第一次与人合作。

君上是北海之主血脉,天地君王,地位比不死者要高,所以上次的合作对于他来说,脑子里并没有合作这个概念。

这次则是真正以合作这个概念来执行。

弯腰捡起了玉牌,黑袍少年转头盯着泉水,眼前似乎又出现了年幼的自己和那永不熄灭的笑声。

第902章 世上的苦难总是数不清的

......

......

王小树对于斩龙山脉并不太了解,也没听说过无根之地的事情,对于这个潜心修行的少年郎来说,世上太多太多的东西都是神秘的,所以这一路上从扶鱼城到圣朝最西,大多数的所见所闻对他来讲都是新奇且受教的。

“还在想保安村的事情?”

马车已经驶出了圣朝疆域,李子冀看着神色还有些伤怀的王小树开口问道。

现在已经是新历三十七年十二月三十一,也是新历三十七年的最后一天,二人这一路上赶路的速度并不算快,拉车的几匹妖马显得悠哉悠哉,王小树不明白为何公子好像一点都不着急,一点都不担心斩龙山脉里的宝物可能会被其他人率先找走?

李子冀的确不怎么着急,这段时间虽然是在赶路,却也是难得的休息,回首这一整年的时间里,好似经历了不少事情,却又好似什么都没有经历过,时间在流逝的时候总是很长的,变成回忆后却很短。

人都是需要一个空间和时间来沉淀的。

对于王小树来说,这本是他第一次离开圣朝疆域去往外面的世界,他本该是兴高采烈地,应该将脑袋探出车窗,肆无忌惮的打量着马车途经的一切景色,可少年现在的情绪却并不高。

他们昨晚路过了一个小村子,并非是圣朝人的村子,刚好在圣朝疆域边缘,村子里的人都是想入圣朝户籍的,只不过加入户籍需要长时间的审核和评价,因此这些人就在圣朝疆域边缘扎根成一个小村,类似这样的小村在圣朝四周都很常见。

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刚好他们在村子里碰见了一对夫妇。

或许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夫妇二人虽然有着一双可爱懂事的儿女,但他们两个却都患了重病。

散尽家财买药也只能延缓一段时间的寿命,无依无靠的他们仿佛注定会在挣扎一段时间后死去。

最令王小树触动的是他听见了夫妇二人的交谈,男人劝说女人放弃治疗,将剩下为数不多的钱存下来留给儿女生活,日后入了圣朝户籍,儿女也有了官府照顾。

女人同意了。

两个人就坐在那里轻轻地交谈着,三言两语就将彼此的生命就此放弃,过程很平淡,可对于王小树来说却有着从未有过的冲击。

世上有多少类似这样于生活中无能为力的苦命人呢?

死人没什么大不了的,每一天都在死人,可因何而死却很重要,所幸李子冀刚好路过,出手将二人身上的病用佛门金身压制下去,并留下了足够治好的银钱,以及去到最近琉璃城寻朝廷落户的推荐信,这才让二人不至于真的等死。

可世上有多少苦命人能遇到李子冀这样的人呢?

那样平淡,轻轻的,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这份沉默之下该藏着多么汹涌的心酸和愧疚?

王小树受佛子影响很深,他虽然没有真正跟随佛子修行过太久,可实际上每时每刻都在受着佛子的影响,见不得悲苦,见不得不公。

李子冀并不经常见到这种事情,可他听说的实在太多。

“公子,您说一个人会绝望到什么地步,才能如此这般的接受自己的死亡?”车窗外万里雪白的奇景对于此刻的王小树来说并没有任何的吸引力,他只是觉得自己心里很难受。

李子冀稍作沉默,然后道:“观圣卷之时,我于浊世当中和佛子相遇,当时他诛杀一个传播瘟疫的疟童失手,导致那疟童临死反扑,用自己的命毒死了一个村子的人,佛子极为内疚。”

这是王小树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没想到自己的师父也经历了这样的事情:“那后来呢?”

李子冀道:“他说心生怜悯是他,无能为力是他,在悲伤后,佛子就又开始普度众生。”

看着少年脸上的神色,李子冀教导道:“这世上的苦难很多,数也数不过来,类似那对夫妇的事情是永远也无法杜绝的,他们的确苦难,但我们不能因为别人的苦难而责备自己,因为那本和你也没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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