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郎只是在前面走着,不停地左右观察着,偶尔还回头看一眼。
起初好像还没怎么在意,可当他连续三次回头都发现有一驾马车在不远不近跟在后面的时候,那张本就紧张的面孔立刻就变了颜色。
也不往前走了,就这么停下脚步站在那里盯着身后的马车。
妖马的脚步也随之停下,和少年一样站在风雪之中一动不动,互相对视着。
也许是因为天气越来越冷,导致那僧衣少年的脸色苍白许多,身体也在微不可察的颤抖着,下一瞬在李子冀略有些惊讶的目光里爆发出了极快的速度,一闪身便掠上了一旁屋舍的房檐上,几步踏出身形就消失在了风雪里。
“有意思。”
李子冀目光里的惊讶渐渐隐没,放下车窗用手掌轻轻拍了拍车厢前沿,几匹妖马好似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顺着长街继续朝前慢悠悠的走着。
......
......
王小树咬着牙,顾不得自己身上还未完全康复的伤势,几个纵跳越过一片房顶就已经远离了先前那条长街,因为过度紧张所导致急速跳动的心脏这才稍稍有所缓和。
只是那张脸依然苍白,这一连串的奔逃导致他刚刚才积蓄不多的灵气再度散了不少,那双目光都随之出现了片刻的恍惚,险些淹没在这场大雪里。
警惕的听着四周的动静,寒风里鸦雀无声,连续越过如此复杂的地形那辆马车自然是没办法跟过来的,他稍稍松了口气,双膝一软险些直接跪在地上。
抬头望着如烟尘席卷的天空,一侧的院子里像是在做饭,饭菜的香气透过冰冷的空气传进了他的鼻子里,让王小树忍不住动了动嘴角,他已经很多天不曾吃过东西了。
可自己的身上并没有钱财,而且他担心因此暴露自己的行踪。
院子里似乎有长辈训斥晚辈的声音,接着又有小孩子的哭闹声,然后又是大人的宽慰,这让他忽然想起了佛子,眼眶微微发红,随即抬手用力擦了擦,目光重新变得坚毅,继续循着一条道路奔逃。
在这样极端的天气里想要逃命实在是不容易的事情,尤其是他的伤越来越重,体力越来越少。
王小树知道,自己目前的身体情况最合适的选择就是留在城里,可他很清楚敌人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自己必须反其道而行之,离开扶鱼城去到外面的大山,然后从山林深处调转方向绕到另外一处地方,如此才有机会彻底将敌人甩开。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进胸腔,在地上伸手抓了一把雪塞进嘴里,顶着风雪继续前行,一刻不敢耽搁。
下这么大雪的是没什么人会愿意走出屋子的,所以街巷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值得警惕的,王小树一边躲避一边奔逃,终于是赶在傍晚之前出了城。
好消息是这场大雪似乎变小了,那大片的雪花变成了零碎的雪屑,纷纷乱乱,被风卷起像是雪雾,让天地之间变得白茫茫一片,视野能见度很低。
这是好事,王小树的脸上罕见的露出了喜色,然后顺着出城的路快步走着,他很聪明,尽量的提起灵气操纵自己的身躯,使自己踩踏在雪面上留下的痕迹变得极浅,如此一来就不担心会留下脚印,因为只需要片刻功夫这些极浅的痕迹就会被漫天飞雪遮掩的一干二净。
好像已经甩掉了追踪的人。
王小树心里有些高兴的想着,耳畔却忽然听见了车轮滚动地面发出的声音,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直到这声音越来越清晰,甚至还有马蹄踩踏地面发出的沉闷声响。
少年郎的心里刚刚生出的喜悦骤然沉了下去,他甚至不敢回头去看,整个人直接以迅雷之势跳进了一旁的沟壑里,用灵气操纵四周的积雪将他完全的掩埋其中,从外表看上去十分自然,根本看不出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王小树心跳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快,他极力调整着自己的心跳,埋在雪中的手已经捏出了佛门降魔印,做好了随时拼命的准备。
马蹄声渐渐靠近,随即在他藏身的地方停下。
王小树的心顿时就落进了谷底。
李子冀则是掀开车帘看着那处藏匿十分自然的地方,觉得很有意思,这少年明明满身破绽,却又偏偏做出十分认真的举动,偶尔还有灵光乍现,太像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
车轮和马蹄的声音当然是他故意露出来的,否则如此巨大雪雾的天气,还是在城外山林密集之处,他完全可以悄无声息的跟上来。
“你这藏身之法还算可以,只是动作太慢,察觉敌人的时间太晚,只要不是瞎子就都能看得见你躲在了这堆雪里。”
李子冀轻声开口,带着笑意。
王小树早已经做好了搏命的准备,他虽然跟随佛子的修行的时间不长,大部分时间都是跟随彩云山上的僧人修行,杀人的手段算不上多厉害,可他却学会了佛门僧人那常有不动如山的心境。
此刻既然已经被发现,那就干脆拼了。
想到这里,王小树直接掀飞了大片积雪,试图遮住来人的视线,自己则是一跃而起藏匿在雪花之后,用早已经捏好的降魔印朝着李子冀拍了过去。
他的降魔印还很稚嫩,最起码在李子冀的眼中很稚嫩,就只是随意伸手就已经将那条手臂握在了手里。
王小树没想到自己蓄势待发的降魔印竟然一点作用没有起到,不由得有些慌乱,抬头看向了马车里的人,扬起的积雪落下,露出了那人的模样。
王小树瞧得清楚,心中一惊,接着一喜。
“李公子?”
第892章 愤而杀人
就像李子冀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王小树一样,王小树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里遇见李子冀,苍白的脸上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这些天来一直紧绷的神经也彻底放松下来,勉力支撑的身体一个踉跄像是要摔倒,急忙抬起另外一只手撑在马车边缘方才站稳。
李子冀还在握着王小树的手腕,神魂探入其体内能够看见对方受损严重的经络,若是寻常二境修士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只怕早已经冻死在风雪里了,这少年却还能行动自如,并且自气海之中不停有着一股玄妙力量蕴养修复受损的经络,所以才能坚持到现在。
“这是...圣佛金莲?”
李子冀挑了挑眉,当初在长觉寺看见这少年跟在佛子身后就察觉到了二者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只是却没想到深厚到了这种程度。
手臂轻轻用力,将负伤的少年提起放到马车上:“佛子是你?”
或许真的是担惊受怕了太多天,现在终于可以彻底放松下来,王小树干脆直接躺在车上,大口的呼吸着山林寒冬的冷风:“佛子是我的师父。”
果然。
李子冀的眼底闪过了然之色,如此一来自然就解释的通了,他打量着少年郎,也许是在这寒冬大雪中看见了自己初入长安城的模样,他的脸上难得浮现了略带怀念的笑容:“你叫什么名字?”
王小树在车厢里坐直身体,虽然依旧感到痛苦和劳累,可在面对自己心目之中的楷模之时依然想要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回县侯,我叫王小树,家住在彩云山脚下的小村子里,和师父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他很自觉的将自己与佛子结识,并且拜师的事情从头到尾的说了一遍,李子冀这才知道原来从积沙寺论佛之后,也就是新历三十二年的时候佛子就收了眼前这少年做徒弟。
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五年时间,当初懵懂不谙世事的十二岁小子如今也已经变成了修为已经踏足第二境的十七岁少年。
因为圣佛金莲的缘故,王小树神魂圆满更早,十五岁便上彩云山开始修行,两年便已经踏足第二境,这样的天赋算得上是极其出色。
虽然佛子基本上没怎么教导他,可王小树还是对佛子充满了尊敬,对于少年郎来说,佛子毫无疑问会是影响他一生的人,所以哪怕他自己并没有加入佛门的打算,却还是穿着一身僧衣,以此来表示对佛子的尊敬。
“李县侯,我听说您去了妖古莲池,并且还进入了通幽之地,您不知道,咱们圣朝百姓听见这消息,全都高兴的合不拢嘴。”
王小树的语气包括神态上都难掩兴奋,澄净的眸子像是一刻都不想从李子冀的身上移开,却又自觉这样有些冒犯,一时间显得十分局促。
年少时看见自己的偶像总是会如此拘束的。
平心而论,妖古莲池,包括通幽之地这样的事情对于寻常百姓来说有什么帮助或是好处呢?
其实并没有,许多百姓甚至都不清楚妖古莲池里面究竟有什么,不过没人在乎,他们只知道自家的李公子去参加了妖国的盛事,并且在里面力压群雄大出风头,如此就足够了。
难道这还不足以浮一大白吗?
这当然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王小树也感到很高兴,并且时常幻想着自己若是有朝一日也能和李公子一样在天下诸多势力面前大出风头,扬圣朝国威,那岂非一件极痛快的事情?
也许是还没经历过太多事情,也许是因为王小树的运气很好,修行开始就有佛子这样的人物作为领路人,所以少年的那双眼睛还很干净,思考一些事情也往往想的很简单。
“还有焚香节那次的事情,佛主惊鸿一瞥实在是太没道理,幸好我师父他明断是非,没有跟着那群和尚一错到底。”
王小树的身体依然十分痛苦,可他嘴里的话却一刻不曾停下,难得私下里遇见李子冀,自然要把想说的话全都说一遍才肯罢休。
李子冀听着有些好笑,明明是佛子的弟子,自己身上还穿着僧衣,却开口闭口那群和尚,实在是很有意思。
开口打断了少年的啰嗦,李子冀指了指他身上的伤势,旋即问道:“我先前见你,似乎是在躲避着什么人?”
提起这件事,王小树脸上的神色顿时就变得有些不太好看,紧接着就义愤填膺的说起了前因后果:“公子您有所不知,我家隔壁村子里前些年出了一位天赋很好的修道者,如今早已经是第四境的强者,还和金陵城的官邸有些交情,这些年来一直在纵容家中族人为非作歹。”
“为非作歹?”
李子冀挑了挑眉。
王小树的存在好歹也在彩云山脚下,而且又距离金陵城不远,金陵刺史钟离可是出身三千院,用嫉恶如仇来形容也不足为过,若真有这样的事情,钟离会坐视不管?
王小树道:“那修道者纵然族人侵占田产,私收商税,村子里但凡是做些小生意的人家每个月都要额外给他家送些钱财....”
听少年说了半天,李子冀渐渐听懂了,王小树口中那位横行乡里的修道者做事其实很有分寸,从来都不会搞出人命或是怨声太大的事情来,碰到不顺眼的也不会傻到直接走到人家脸上揍一顿,而是用一些寻常老百姓看不懂的手段针对。
比如与金陵城的某位官吏私通,在村内三审三送等事情上做手脚等等,十分隐晦。
而且毕竟是规模不算太大的村子,再加上即便受欺负也没到无路可走的情况,所以百姓们倒还能忍受,因此也没有闹得沸沸扬扬,钟离那样始终关注着异教,佛门等大事的人自然不会注意到这种小事。
这也是像钟离,圣皇,李子冀等人的一个弊端,目光里只有天下大事,为了完成这些大事在细枝末节上不够圆满在他们看来也是可以接受的。
但是如王小树这样的少年郎,最是满腔热血的时候自然是容忍不了,于是便有了争端。
第893章 杀人是一种艺术
一件小事不算大,可一件件的积累起来的结果就是远胜大事,王小树自小到大对隔壁村子那位横行乡里的修道者做的事情耳濡目染,心里自然早有不满。
以前倒也罢了,现如今修行小有成绩,踏足第二境,正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那位修道者族中一位侄子,隔三差五总是对村里一个姑娘动手动脚,言语轻浮,虽还没胆子光天化日强抢民女,却也差不了多少了。
毕竟二三十年来在自家长辈的庇佑下都是横行乡里,欺行霸市,年长一辈或许还能够掌控一个合适的度,可年轻人志得意满,自然就得意忘形。
终于在两个月前起了霸王硬上弓的心思。
无巧不成书,正被刚从彩云山上下山的王小树遇见,脑子一热,直接把人杀了。
王小树其实也算是见识过大场面,焚香节他亲眼目睹了李子冀在长觉寺殿前写下了那副至今还令佛门子弟不敢直视的楹联,可这是他第一次杀人,热血退下,就有些后悔了。
无他,因为被他杀死的那人是一个不能修行的普通人。
修道者对普通人动手,这放在天底下可是大忌,王小树忐忑的让姑娘先回家,不要提起此事,然后自己又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家中,将家人送上了彩云山避免被自己牵连。
下山不久他就被那名横行霸道的修道者发现,也许是因为积沙寺的缘故并没有立刻动手,而是派人远远跟在王小树身后,似乎是想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将其抓回去。
然后,一路被追杀一路逃窜,没头苍蝇似的就跑到了扶鱼城。
少年郎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全都说完,脸上还残存着愤怒之色,只是李子冀的脸色却十分怪异,忍不住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轻轻摇头:“若是下次再见到佛子,我一定会让他将你带在身边游历天下,增长见识。”
王小树闻言一怔:“为啥?”
李子冀也不先忙着解释,而是问道:“你既然已经想好了将家人送上彩云山避祸,难道就没想着自己也留在彩云山上?”
王小树挺了挺胸膛:“事情皆因我而起,我怎可因为自己私仇而牵连积沙寺?”
李子冀又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将家人送上彩云山,其实就已经牵连了积沙寺?”
王小树昂首挺胸的姿态一僵,然后稍稍低下脑袋:“这不一样吧?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就是了。”
李子冀瞧着他这副模样,又问道:“事发之后,你难道就没想过去金陵城报官?”
王小树唯唯诺诺:“我杀了普通人,哪里还敢报官?”
他从彩云山到扶鱼城这一路,不仅在躲避着追杀他的人,一路上就连看见朝廷官员也都在小心地躲避着,可以说狼狈至极。
李子冀淡淡道:“刚不是还在说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杀了人就只想着逃命?不想承担责任?”
王小树苍白的脸上带着羞愤,低下头不敢说话。
李子冀却忽然笑了起来,伸手指着少年:“你啊你啊,还真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什么都不懂,你可知晓为何那恶霸修道者在彩云山脚下没有第一时间对你出手?”
王小树问道:“难道不是因为忌惮积沙寺?”
李子冀道:“没错,就是因为忌惮积沙寺,这几年来你一直都在积沙寺里修行,也许你自己还没意识到,可在很多人眼中你早已经和佛门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那恶霸修道者以为你是积沙寺的人,当然不敢对你如何,甚至他那时候说不定还在想着如何对你赔礼,直到看见你一路逃亡之后方才改了主意,从赔礼道歉变成了追杀。”
“所以说其实一开始你什么都不需要做,甚至扛着那尸体扔在恶霸修道者的大门口他都得赔着笑脸问你有没有累到手臂。”
“至于你说自己杀普通人这件事,没错,修道者不对普通人出手是铁律,没人敢触犯,但那也要看情况,面对欺男霸女这种事情,杀一万次也没人会追究你。”
“还有,你自小生活在金陵城外,难道就连金陵刺史钟离是什么样的人都不清楚?只要你将事情真相与他说清楚,经过刺史府调查后确认无疑,不需要你动手,朝廷自然会将那恶霸修道者处理掉。”
李子冀像是在教导自己的晚辈:“这件事从头到尾但凡你走错一步都能够处理的很完美,可你却偏偏每一步都走的那么恰到好处。”
王小树似乎已经听的呆住了。
好半晌方才反应过来,只是还有些不太敢相信:“您是说,我其实根本用不着逃走?”
李子冀点了点头:“你既然已经走出了山村,接触了修行,那就需要明白一个道理,在大多数情况下,只要没有做错事,那就都不用逃走,何况你是佛子的弟子,在这全天下,没几人的身份比你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