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腰儿一愣:“走,哪儿?”
冯绣虎摇头:“还不知道,总之不在帆城。”
“很急吗?”
细腰儿自问自答:“那等到家我就收拾行李,怕是没时间洗澡了,不能耽误了老爷的要紧事。还得让老黄备车,这节骨眼儿上也不知有没有……”
冯绣虎打断了她:“你不走。”
细腰儿的声音戛然而止,抬起头怔怔望着冯绣虎。
冯绣虎语气平静:“只有我和顺子,其他人都不带,也包括你。”
细腰儿停在原地,不往前走了,其余人察觉到异样,纷纷回头看她。
细腰儿却只是盯着冯绣虎,紧紧咬住下唇:“……我不依。”
这么久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拒绝冯绣虎。
冯绣虎回道:“你说了不算。”
“那我就自个儿跟上来。”
细腰儿梗着脖子,眼神倔强:“老爷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冯绣虎瞪眼凶她:“长脾气了你,跟吧,半道上我就找个地方把你卖了。”
这话揭了细腰儿伤疤,她眼底闪过一丝惧色,嘴唇一颤,蹲下去埋头大哭起来。
众人又全都看向了冯绣虎。
顾芝俪瞪了冯绣虎一眼,走过去轻声安慰。
熊桂媛来到冯绣虎跟前,问道:“什么去哪儿去这儿的,帆城装不下你了怎的?”
冯绣虎瞥她一眼,答非所问:“生人街没了。”
熊桂媛不明所以:“我知道。”
冯绣虎又说:“以后也别有了。”
熊桂媛眼眸一抬,迎上了冯绣虎的视线。
二人对视数秒,熊桂媛察觉到冯绣虎很认真,全不似平日里的胡言乱语。
她不禁苦笑:“恐怕我没那么大能耐。”
这不是她能控制的,人牲是这个社会框架下的一环,哪怕抛开贸易经济不谈,这种生意在供需上有很大一部分因素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熊桂媛或许想不到这么深的道理,但她知道的是,哪怕她关了生人街,很快也会有另一条生人街冒出来。
熊桂媛想不明白的道理,冯绣虎明白。
虽说明不明白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但总归是要先明白的。
他对熊桂媛说:“你没有这个能耐,但是迈克有,要是迈克不够,就找灰先生。变化不是一蹴而就的,但总要先开个好头。”
熊桂媛若有所思:“……灰先生是谁?”
“问迈克去。”
冯绣虎丢下她,提步朝细腰儿走去。
他撑着膝盖蹲下来,摸了摸细腰儿的头顶:“边走边哭行不行?别耽误了老爷的时间。”
细腰儿没答话,却还是老实站了起来,一边抽噎着一边往前走去。
冯绣虎从后面跟上来,和细腰儿并肩走着。
他用闲聊般的语气自顾自说了起来:“出这趟远门不是度假,是去逃难的。”
“带上顺子,是因为他能帮我做事。”
细腰儿泪眼望来:“我也能。”
“你不能。”
冯绣虎摆手:“你抬不动东西跑不动路,不如水仙灵芝勤快,又不像阿俪懂医术,除了多吃我一份干粮就没别的用了。”
细腰儿把头埋了下去,哭得更大声了。
“但你留在帆城就不一样了。”
冯绣虎话锋一转。
“老爷的家还在这儿,得有一个能主事的把家守着。”
“我一直说想让你懂些道理,可这些道理不是我说出来你就懂了,你得自己去体会。”
“其实你还差得远,但至少……”
冯绣虎微微停顿,没听到下文的细腰儿看过来。
冯绣虎无奈一笑:“至少有个人样了。”
细腰儿抹去眼泪,拉住冯绣虎的手指:“那你多久回来?”
冯绣虎想了想:“暂时不清楚,但肯定会回来的。你放心,帆城的事我心里也记挂,等找到地方落脚,我会写信回来。”
略作思忖,冯绣虎又道:“等我走后,你们就搬回碧波街吧,那里宅子大,住得舒心。”
他其实存有私心,觉得那里离底城和灰先生近些。
“以后不用再看教会和神庙脸色,小事就使唤弟兄们,大事就找迈克帮忙。”
细腰儿一边点头一边抹着泪花。
冯绣虎继续说道:“水仙擅长针线活,一直说想开间自己的铺子。你费点心,先找家裁缝铺子送她去精进手艺,等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就让桂圆帮忙把铺子张罗起来吧。”
“灵芝嘴馋好吃,但心思单纯,所以也别让她闲着,上城区东西方大厨都能找着,送她去当学徒,以后想吃什么就自己做。”
“还有老黄他们,这次打仗死了太多人,记得问问他们是否有家人亲戚出事,如果有的话,该给点钱就给点……”
第350章阿俪的礼物
边走边说,等冯绣虎不再开口时,细腰儿却发现他漏了一个人。
“阿俪呢?”
细腰儿问道。
顾芝俪其实一直跟在二人身后听着,从头到尾却没听见冯绣虎提起过自己。
她心里正感到失望,冯绣虎却忽然把她拉到了身边。
“阿俪呀,还记不记得老爷说过什么?”
顾芝俪偏过头去,冷冷道:“不记得。”
她在撒谎。
但冯绣虎不介意,于是自问自答:“我说等事情结束了,要送你个礼物。”
顾芝俪挣开手:“谁要你的礼物!”
她下去底城时也是这样说的。
“不要也得要。”
冯绣虎又把她的手扯了过来——他主要是怕顾芝俪知道真相后突然发难,方便及时控制住她。
两只手都被冯绣虎攥住,顾芝俪脸颊红透,却没再挣扎了。
冯绣虎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道:“其实我没喝那杯酒。”
顾芝俪愣在了原地,整个人仿佛失了魂儿。
冯绣虎把她的手攥得更紧了,并抽空回头问细腰儿:“出门时她没往身上揣毒药吧?”
细腰儿还没来得及回话,顾芝俪猛地一把推在冯绣虎胸前:“你龌龊!”
她脸上表情泫然欲泣,悲愤交加:“这算什么礼物?你把我骗得好苦——”
身后弟兄们窃窃私语,心说班长今天嘴皮子不似往日利索,怎么接二连三地把女人弄哭。
三麻子顺势开盘,让弟兄们押注下一个哭的是谁。
顾芝俪情绪激动,冯绣虎紧紧抓着她的手腕:“咱们就事论事,如果你不诚心跟在我身边,大国公能放过你吗?吴彩凤就是你的下场。”
顾芝俪凄笑道:“我要是怕死,就不会跟在韦素娥身边了。便是死了,也好过被你这般欺辱的好。”
“那我向你道歉。”
冯绣虎郑重说道。
顾芝俪一怔,她本以为冯绣虎会跟她争吵,跟她狡辩,然后她也能顺理成章地继续发泄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可是他居然就这样道歉了。
冯绣虎松开手,对顾芝俪微微点头:“从现在起,你自由了——这才是我给你的礼物。”
顾芝俪站在原地迈不动步子。
她没有感到丝毫重获自由的欣喜,心里空落落的,只有无尽的迷茫。
自从跟了韦素娥,她早已习惯依照吩咐办事,此时面对突如其来的自由,她反而失去了目标。
冯绣虎看出了她的不适应,拉起她继续往前走。
这一次顾芝俪没有拒绝。
“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
冯绣虎说道:“人不一定非得被需要才有存在的意义。”
“总之在大国公回来之前,先离开这里。你可以回赤脚庙继续修行,也可以去寻找你的家人。”
“你的家不在帆城,你的路也不在这里。”
……
众人抵达了上城。
当触目惊心的惨烈景象映入眼帘,原本还在喧哗的弟兄们不约而同陷入了沉默。
黄昏的日头坠在远处的钟楼尖顶上,将半边天染成浑浊的橘红。
焦黑的“永安百货”招牌斜插在瓦砾堆里,石板路的缝隙间淤着黑紫色血痂,积水倒映着穿长袍的尸影。
拐角的珠宝行门前,一辆黄包车侧翻在地,一个男人的尸体僵卧在车斗里,临死前依旧紧紧抱着怀里的金银首饰。
二层洋房的焦梁还在冒烟,灰烬如黑雪飘落。穿昂贵长裙的女人尸体倒挂在窗沿上,血顺着墙柱花纹的凹槽淌落下来。
更多的尸体其实已经被搬到了街边,用衣服或床单盖着,排列着一直往前延伸到街道拐角。
有人跪在尸体前嚎啕大哭,也有人神情麻木,不停重复着翻找动作。
远处有人群扎堆,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
从人群缝隙中,冯绣虎瞥间了辛尼亚苏的背影。
她领着一众生命教会的神官正忙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