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道于天 第442节

  顾濯看着以鲜花铺地开道的禁卫士兵们,看着在民众目光中缓缓驶入天莲寺里的车辇,说道:“我记得,上届夏祭那年你对他放过狠话?”

  裴今歌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说道:“别和我回忆这种东西,我怎么可能记得清这种和吃饭没区别的事儿?而且那不是狠话,是事实。”

  顾濯道了声抱歉。

  “在南齐,那些大秦打不断的硬骨头在登临高位之前就已经死了,能上去的必然是愿意跪下来当大秦的狗的人。”

  裴今歌的声音平淡毫无情绪:“别人都愿意当狗了,你总得让狗有狗仗人势的时候,这就跟养狗需要放出去遛是一个道理。”

  然后她看了顾濯一眼,补了句话:“你到底是要和我来看佛祖,还是聊这些事的?”

  答案当然是前者。

  在南齐国君的车辇进入寺庙后不久,为表示王室之大度,寻常人得以随行。

  顾濯和裴今歌如若寻常游客,做着找不出半点特别之处的事情,于人群与寺里走走停停。

  都不是禅宗的信徒,视线便极少落在那些披着金装的佛像上,这反而为两人带来不一样的风景。

  那是墙后开得正盛的如雪梨花,不时迎风落下几片,引得橘胖的狸奴在其中来回穿梭,与扑蝶无区别。

  诵经声起于墙的那边,带着故作宁静禅意的刻意,反而映衬出这墙下的微渺自然。

  裴今歌对猫无兴趣,但更不喜欢和尚。

  她不愿再走,伸手微微提起裙摆,蹲下身想要亲近猫儿。

  也许是因为她习惯握刀的缘故,锋芒无意自露,竟是让这些向来不忌讳陌生人的猫都在躲闪。

  有笑声突兀响起。

  来自顾濯唇中。

  裴今歌的手微微一僵。

  不等任何话语响起,她已站起来,说道:“不要试图让这些狸奴亲近我,来让我产生任何多余的想法。”

  顾濯微怔,然后笑着说道:“我真没这样想过。”

  裴今歌墨眉微蹙。

  顾濯想了想,解释说道:“都是自然事,强求没意思。”

  还有一个原因他不曾付诸于口。

  过去的他听得到这些猫儿的声音。

  就在这时,不远处那座被僧人们围起来的佛殿,有佛唱声落入两人耳中。

  紧接着,以天莲寺为中心方圆十余里的天地元气产生明显波动,汇聚至那座佛殿。

  裴今歌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顾濯亦然。

  这是僧人们正在以禅宗之法为世俗权贵洗髓锻体,推迟衰老的到来与延续寿命所产生的动静,早已司空见惯。

  对于不敢在修行路上走得太远,生怕引起大秦任何不满的南齐王室来说,这就是最好的养生手段,便也是坚持礼佛的原因。

  约莫一刻钟过后,佛唱声消散于虚无。

  南齐国君留在蒲团上,满脸欣喜难掩地激动着,因为这一次礼佛的收获肉眼可见。

  他目光炙热地看着面目清秀的无垢僧,开口却是故作保留地矜持赞美。

  如此数句来回后,无垢僧以禅心微竭为缘故,在天莲寺的和尚陪伴下前往一间安静的禅房休息。

  小和尚在推开门前,先行地把两位同门打发离开,再进禅室。

  他看也不看,寻了把椅子坐下来,先是把腿搭在膝盖上抠了抠脚丫子,又再放到鼻端嗅了嗅,接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可谓是惬意至极。

  便在他准备端起热茶来上一口,润一润嗓子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道充满困惑的声音。

  “不臭的吗?”

  “臭个屁。”

  无垢僧想也不想说道:“都是自己的玩意,有什么好嫌弃的?”

  话说完他才是意识到不妥之处,发现居然有人藏在这禅房中,双眼霍然睁大,连带着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起来。

  弹到一半的时候,那张熟悉的脸唐突出现在无垢僧眼中,顿时让他错愕到忘记自己正在一跃而起,即将把房顶给冲破。

  砰!

  小和尚与房顶的粗壮横梁正面相撞,整间禅室随之而猛烈震动,无数灰尘如细雨般落——这画面落在尚未走远的那两位天莲寺僧人的眼中,便是禅房离地三尺起跳,荒唐到让人难以置信。

  轰然声未能响起,裴今歌别过头去不愿细看,挥袖出手,遮断这动静。

  无垢僧连带着那张椅子一并摔在地上,模样狼狈至极,哪里还有半点先前的惬意从容?

  不等顾濯再开口,他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来,连带着把椅子也扶起,满脸震惊说道:“你,你……你怎么来了?”

  “住隔壁,发现你来了,总不能连一面都不见。”

  顾濯的声音与从前不见区别。

  无垢僧听着稍感心安,只是想到顾濯作为魔主的事实,便又止不住地有些牙酸发颤。

  于是小和尚很自然地把目光挪到旁边,落在裴今歌的身上,心生由衷赞叹感慨。

  不过是一袭无点缀的绣花白裙,秀丽黑发在身后随意地挽起,就有这般离尘清丽之美,果真无愧为世人赞誉,是确确实实的天下第一美人。

  一念及此,无垢僧朝着裴今歌行礼,神情恭敬说道:“见过长公主殿下。”

  禅室一片安静。

  裴今歌偏过头望向顾濯。

  顾濯不知道该说什么。

  无垢僧看着两人,恍然大悟般眼神倏然明亮,改口道:“见过顾夫人。”

  “我不是顾夫人。”

  裴今歌面无表情说道:“另外,我姓裴。”

  空气突然很安静,气氛微妙得稍微尴尬。

  无垢僧险些眼前一黑,当场昏厥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只是想着顾濯特意前来拜访,着实没有装死的道理,他才是以坚韧精神支撑起身躯,跟犯人似的双臂紧贴身躯而站。

  然后小和尚再也不看裴今歌一眼,死死地盯着顾濯的眼睛,幽怨得仿佛对门寡妇。

  “别这样看着我。”

  顾濯无奈说道:“又不是我刻意误导你。”

  无垢僧皮笑肉不笑,说道:“请问魔主前辈尊驾至此,有何贵干?”

  顾濯知道小和尚在恼火,当然不会介意,说道:“最主要的理由刚才说过了,另外还有些话和你聊聊。”

  裴今歌懒得理会这两人的事情,自顾自地在旁沏茶。

  “好吧。”

  无垢僧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把椅子摆正,坐下来。

  顾濯直接问道:“是慈航寺让你过来做法的吗?”

  听着这话,无垢僧不禁皱起眉头,犹豫片刻后还是承认了。

  顾濯看着小和尚,突然间回忆起那年荒原一行的楚珺,当时他为护住自己这位徒弟,许下大人情让王祭藏剑待时而发,斩断观主为自己留下的最后生机……人情未还,故人便已因他而死,如今回想也是荒谬事。

  “尽可能和慈航寺走远一点儿。”

  “为什么?”

  无垢僧认真问道。

  他很清楚自己对禅宗的重要性,便没有心安理得接受这种建议的办法。

  裴今歌抿了一口热茶,轻描淡写说道:“因为禅宗需要一位羽化,而你不出意外是佛祖转世之一,更准确地说是你是佛祖的一缕禅念。”

  禅房再次陷入寂静。

  无垢僧愣住了。

  很简单的话,没有错误理解的余地,故而难以理解。

  顾濯看了裴今歌一眼。

  裴今歌淡然说道:“事实又不会因为你的委婉而发生任何改变,与其事到临头再慌张,还不如让他早做心理准备。”

  无垢僧不知所措。

  “其余要和你说的话,都是围绕这一点儿展开的,你只要不是白痴,多多少少都能猜到那些话是什么。”

  裴今歌看着小和尚,平静说道:“我和他得出你解决这个问题的最好办法,就是炼化佛祖留下的这一缕禅念,否则你迟早要有一天不再是自己。”

  无垢僧神情茫然说道:“可是……可是以我现在的境界,怎么可能做到这件事?”

  “你当然做不到。”

  裴今歌说道:“未至羽化,根本没有面对佛祖禅念的可能,哪怕这一缕禅念已有千百年,所以你的办法只有一个。”

  无垢僧清醒了。

  小和尚望向顾濯,眼神复杂至极,颤声问道:“这个唯一的办法是……是借你的手来让我去欺师灭祖吗?”

  长时间的安静。

  “嗯。”

  顾濯顿了顿,补充说道:“我暂时想不出第二个办法,又或者你永远地躲起来,从此不再看世人。”

第334章 都是从前有过的事

  “但是……”

  无垢僧深呼吸后,没有去看顾濯,声音艰涩至极:“欺师灭祖……这不是我想要做的事情。”

  说这句话前,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不知所措。

  欺师灭祖这四个字不难写,但从来极难做到。

  与境界有关,毕竟修行归根结底是时间的游戏,后浪哪有这么容易把前浪拍死?

  然而归根结底,最重要的是,他无法接受自己做出这样的决定。

  顾濯什么都没有说。

  裴今歌眼神平静。

  对这个回答,她没有感到半点意外,只觉得理所当然。

  禅宗弟子多有信仰,而信仰这种东西便是如此,可以让人心甘情愿地坚信着,去做出某些关于自我牺牲的事情,以此获得心灵上的满足。

  她对此不鄙夷也不喜欢,唯一的态度是尊重,尊重信仰者为信仰而做出的一切选择。

  顾濯与裴今歌的看法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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