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道于天 第323节

  数之不尽的天地元气,为掌天法地所聚拢汇集入他的佛躯当中,天地便也在随着他的脚步而行走。

  这是最为纯粹的那种强大。

  唯一的问题是,道休不得不被这种强大所拖累脚步,每一步都走得越来越缓慢。

  哪怕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是王祭,羽化之中走得最慢的那个人,都有充足的时间推动自己的轮椅离开,不必停留在原地迎接这恐怖至极的一击。

  但,皇帝陛下却不能退。

  当他对世人说出那些话后,他就注定一步不能退,哪怕是以退为进。

  无论他这一步退的有多么微小,世人依旧看在眼中,然后止不住地生出疑虑,所以他不能退。

  皇帝陛下本也没想过退。

  当道休即将踏上台阶的那一刻,他动了。

  是进。

  近乎无穷数量的天地元气因为道休神通汇聚于此,世界看似旧世界,没有任何的变化,实则已有极大的不同,目之所及的每一个角落都溢满着看不见的水。

  当皇帝陛下前进之时,天地给予的反应再是明显不过。

  啪的一声轻响。

  皇帝陛下的身影陡然消失。

  道休唇角微扬。

  观主的眼瞳骤然缩小,望向前方。

  皇帝陛下出现在观主的身前。

  下一刻,他并拢双指,似是随意落下。

  指锋平静从容而无可阻挡地划破身前的空间,裂缝中流淌出来的是极为绚丽的漆黑,令人心悸。

  这一指看似剑锋,实则不然,而是印玺。

  落在圣旨上的印玺。

  可定生死。

  所有这一切发生在转念间,连呼吸都来不及的时间里,思考已经成为一件奢侈的事情。

  然而观主早有准备。

  在庵主决定离开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提防着这一刻的到来,于是有了选择的可能。

  念随意动,清净自生。

  一道极尽高妙的气息笼罩住观主的身体,让他的气息骤然变得缥缈起来,不再那般真实可见,仿佛融入天地中,无法捉摸,便也无法被击中。

  然而他的心情并未因此而轻松,因为那一指依旧在落下,无视当下正在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慢了刹那。

  观主所求就是这一刹那。

  上真飞仙图心生感应,自他掌心再次升起,带着再一次从伤口中溢出的鲜血,形成数十道或直或曲的光线,如同正在怒放梅花的枝干。

  白帝指落。

  血梅与指锋相遇,瞬间被碾碎成粉雪,枝干截截断裂。

  随着这一指生出的空间裂缝,直接吞没粉雪与枝干,不留半点。

  观主眼中不可避免地流露出痛楚之意。

  下一刻,这抹痛意来得更加真实。

  白皇帝的指尖终于落下,在观主的胸膛,看上去极轻,如清风拂过衣衫。

  带起的却是雷鸣。

  观主身形微僵,旋即消失。

  未央宫前的广场上蓦然出现一道蔓延至宫墙的沟壑,其中没有任何事物得以存在,曾经存在这路上的尸体尽数沦为齑粉,就连烟尘都无法升起。

  观主的半个身体被嵌入大地当中,胸膛多出一个鲜血淋漓的空洞,从中可以看到他的心脏已然丢了半边,但依旧还在跳动着,尚未停歇静止。

  道袍破碎如乞丐身上的衣衫,数十道鲜血从他的身体喷溅而出,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那座古寺前被顾濯弹指破碎的古钟,仿佛下一刻就要直接瓦解分开,但他的血肉终究还是连接在一起。

  一道叹息声响起。

  来自皇帝陛下的唇间。

  道休轻声说道:“如果是巅峰时候的你,观主已死。”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右脚才落在第一级台阶上,慢悠悠地开始转身。

  皇帝陛下说道:“所以盈虚真的很聪明。”

  话中所言是三生塔不曾在云梦泽那一夜出现。

  道休说道:“或许是因为他曾经尝试过挑战你。”

  皇帝陛下背负双手,同样转身,说道:“有理。”

  道休有些遗憾,说道:“要是盈虚今天还在,那很多事情将会变得容易起来,不像现在这么麻烦。”

  皇帝陛下说道:“或许盈虚就是因此而死。”

  道休沉默片刻后,说道:“有理。”

  话至此处,两人终于转过了身,对视。

  都是同样的人,不同的只有位置。

  道休看着白皇帝,微扬的唇角终于成为笑容,问道:“现在应该是没有让你心烦的闲杂人等了吧?”

  皇帝陛下说道:“也许。”

  道休说道:“那就该你我战个痛快了。”

  ……

  ……

  哪怕白皇帝数年前曾经弹指动天,以天罚诛杀盈虚道人于云梦泽,让无数强者彻夜难免,但谁也想不到他竟然险些就在观主的身上重复一遍。

  仅是一指,就连观主这位独立支撑道门百年不倒的绝代强者重伤至此,连带着半张上真飞仙图都被毁在那一指之下,再也无法复原……这到底是怎样的恐怖境界?

  满座神都沉寂如死。

  人们都在注视着皇城的方向,诸宗门世家之主在沉默中脸色变得越发苍白,原因当然是恐惧。

  如今所有的希望尽数落在道休大师的身上,要是连他都败了,那还有谁能改变这局势,又该怎么去战胜那位皇帝陛下?

  与之相比,忠于大秦朝廷的臣子们却要表现得平静上太多,也许是因为他们从未考虑过皇帝陛下战败的可能,便也无法为此刻发生的事情而感到意外。

  这种从未改变的信心带来的是冷静,是继续执行皇后娘娘定下计划的动力——让所有今天以身入局的人把自己的尸体留在神都。

  便在这时候,未央宫前的胜负之分已经开始。

  人们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只见皇城上空的天光不断变幻,那不是太阳的明暗,而是天与地在道休大师掌心间不断交集叠加带来的真实改变。

  某刻,一道粗壮约莫数丈的空间裂缝出现在天地之间,比之烈日仍要刺眼的光芒从中绚丽绽放,向世人展露出这一战的些许真实,却又在转眼间消失无踪,留下的是只有摇晃不安的天空。

  这就像是两个真实的世界正在对撞。

  若非皇帝陛下和道休都在有意控制对外界的影响,神都早已沦为废墟。

  当其中的些许气息在不经意间飘出皇城,飘落在真实的人间当中,带来的依旧是一场恐怖至极的改变。

  然而神奇的是,面对这种随时都能毁灭生命的恐怖威胁,站在皇城外的人们反而来得更加兴奋,竟是把生死置于度外,全然不管。

  某处屋檐下,自在道人收敛目光。

  他是清净观的重要人物,在世俗中有着非凡的地方,故而在先前皇城的战斗当中颇受照顾,其中数次险些当场死去,沦为无人在意的尸体。

  他之所以还能活到此时此刻,不是因为他有多么了不起,而是观主曾经交代他要去做一件事。

  在冬至来临之前,观主以道门妙法,推演过数千次今天这一战的结果。

  如今的情况,对他而言不是完全的意料之外。

  皇帝陛下在羽化的道路上,走得比所有人想象中的还要更远,与百年前的道主已然相差无几。

  想要战胜这样的白皇帝,必须要寻求不可能的可能,否则绝无可能。

  这种可能是朝天剑阙与挽剑池两位掌门的联手而为,是禅宗两件至宝为道休所铸就的人间之佛,是参与这一战的每一个人的舍生忘死,然而……这一切似乎依旧不够。

  自在道人不认为道休可以战胜皇帝陛下。

  这个判断与境界无关,与这两人的伤势无关,只与他的恐惧有关。

  他敛去所有思绪,眼中的情绪半点不剩,去做那件事。

  那是唯一战胜白皇帝的可能。

  那件事是与楚珺见面。

  少女的身上有着一封信。

  信上写着三个字。

  ——晨昏钟。

  ……

  ……

  神都城外,司主收回目光。

  他的眼里再也没有皇城天空的无端变化,便也失去顾濯和王祭的身影,有的不过滔滔江水。

  寒风扑面而至,冷的很是醒神。

  司主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出现在江边,继而逆流而上。

  一个码头出现在他的眼中,那是神都所在。

  神都大阵已经破灭,此刻的他自是如入无人之境。

  事实上,这本就拦不下司主的脚步。

  神都大阵的阵图从未离开过他的识海,因为这本就是他参与设计,甚至亲手修建的事物。

  诸宗门与天下世家之所以知晓神都大阵的阵枢所在,当然是因为他,否则那场至为壮观的剑雨根本无从落下。

  行走在纷乱的街道上,听着房屋不断倾塌的声音,司主的眼神越发淡漠。

  他与很多人擦肩而过,有朝廷的也有宗门的,更多还是世家的丧乱犬。

  这些人的眼中有他,但却不怎么在意,只以为他与皇城前那群不顾性命的疯子是一路人,谁也没有认出他是巡天司的前司主,因为他本就是人世间最为神秘的那位羽化中人。

  行至某处巷口,司主放缓脚步,往深处看了一眼。

  落入他眼中的是楚珺和林挽衣两位少女,还有陈迟和林浅水。

  四人正在离开神都的路途上,认真地警惕着每一个角落,提防着可能出现的危险,却没发现身后已有一袭道袍若隐若现。

  司主微微挑眉,应该是从中看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但却不甚在意。

  于是他继续前行,周边的火光越来越浓郁,哭喊声几近于无,大概是因为人都已经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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