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行书这次没有说话,也没有教训儿子,而是长长叹息一声。
董修德忽然反应过来,因为自己不中用,所以董行书才不得不请柯黯然进京。
“他恐怕不会愿意的。”
董修德闷声说道。
他当年与柯黯然是至交好友,但自己父亲却亲手将柯黯然逐出了天京。
柯黯然因此也改了‘黯然’之名。
董行书冷笑道,“他不是想要改儒家吗,老夫就给他这个机会,不然他道统怎么成?你去写信,他自然就会来,此事无关个人恩怨,只关道统之争!”
道统啊!
董修德在心中感叹,多么遥远,又多么近的词。
即使他作为司民之子,也观之如镜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及。
想了一会儿,董行书再次说道,“记得补上一句,老夫给他这个机会,他可别输给别人,证明老夫当年是对的,他那条路,走不通!”
······
周府,麒麟阁。
天空中明月隐去,群星灿烂,若一条长河,横贯古今。
周铁衣穿著纱衣,坐在院中石凳上,喝著冰粉,消解暑意。
胡文郎,吴谦,梅俊苍这三位《天京报》的主事人神色都难掩兴奋,有很多事要向周铁衣汇报,何启功也被邀请进来。
当听到周铁衣邀请自己进他院子的时候,何启功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昨日才见识了周铁衣的手段,今日他自然四方打听《天京报》的销量如何。
最终只得了一句话。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周铁衣原本穷奢极欲的形象在他心中也天翻地覆。
仿佛任何言行都有著深意。
如今听得自己能够进周铁衣的院子,那更是欢喜之余,带著一丝谨慎。
若周铁衣只是纨绔,甚至只是一般城府极深的世家子,何启功都觉得自己带著的珍宝加上何家上百年对周家的忠诚,足以应付周铁衣。
但现在,他自己却疑惑了,变得不自信起来。
人一旦不自信,那么之前的三观就会动摇,从而让别人趁虚而入。
周铁衣根本不去管何启功怎么想,自己能够让他进这个院子,就是恩赐。
他再怎么思考,也想不到这恩有多重,他能不能够接得下!
周铁衣看向吴谦,吴谦恭敬地说道,“今天的报纸已经统计出来了,四城一山,一共卖了二十万份!”
吴谦的声音带著颤抖。
一天卖了二十万份,那么明天根本不够卖!
而原本的计划是天京每三天卖三万份。
他试探地问道,“需不需要让印刷局加印?”
周铁衣想了想说道,“不用。”
他看向弟子梅俊苍。
满头白发,眼如明镜的梅俊苍轻笑著对吴谦解释道,“普通百姓只是一时跟风,他们有了第一份报纸‘纳福驱邪’之后,就不会再买第二份报纸了。”
“想要真正让报纸销量起来,需要漫长的时间,等百姓们习惯了报纸这件事物再说。”
“我们三日一份,只要保证十三万的总量,其他不够的,可以先将散给天下的十万份挪到天京这边,几日过后,销量自然就稳定了下来。”
周铁衣说道,“小人德草,终究只是权宜之计。”
胡文郎开口说道,“听说儒家那边,准备改版他们的《醒世报》,降价为五文一份,也宣称‘纳福驱邪’,同时增加‘忠义’派小说。”
胡文郎没有说他的消息是从哪里听到的,但是这番话说得十分肯定。
在场几人,除了周铁衣,都露出深思的神色。
儒家反应好快啊。
何启功在心中感叹道。
朝局变化当真是一天一个样,根本不会给对手喘息的机会。
他带著好奇地神色看向老神在在的周铁衣,想要知道周铁衣会怎么应对。
明亮的星光之下,周铁衣放下手中琉璃碗,笑道,“这感情好,他们既然加把劲,那就让这风再吹一会儿。”
梅俊苍几人都露出困惑的神色。
思之又思,梅俊苍才恭敬地拱手说道,“请老师指教。”
周铁衣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们觉得手段该如何用之于民?”
一句话,就让众人再次陷入深思,因为周铁衣的问题太空洞了,不好回答。
何启功见如此机密的事情,周铁衣都没有驱逐自己,于是大著胆子问道,“何种手段?”
“小人得草,我之前‘纳福驱邪’自然是小人手段,难道伱们觉得这是君子手段吗?”
梅俊苍几人一脸错愕。
怎么不是君子手段,而是小人手段?
周铁衣明明做得比大多数官吏还要好。
那些官吏只会逼著百姓买,周铁衣已经是引导著百姓买了,这都不是君子手段,如何是君子手段?
周铁衣抬头看向星空,那灿烂星河贯通古今,他的思绪也随著星河飘散。
一股难以明说的孤寂之感以周铁衣为中心扩散。
他对【掌中佛国】,梦境的领悟越深,自身心境变化对周围环境的影响也就越大。
梅俊苍四人都能够感觉得到,但是都说不出缘由,只觉得薄衫宽袖的青年,仿佛在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
周铁衣的声音落了下来,抵消了这孤寂之感,让周围重新显得真实。
“做人,做事,不能够脱离现实,也不能够局限于现实。”
“若脱离于现实,那就是天方夜谭。”
“若局限于现实,那就是故步自封。”
“对于任何一件新生的事物也一样,既要认清时代本身的局限性,不能够盲目乱动,强行以君子之德要求小人之德,但也需要超过时代的局限性,高瞻远瞩,以君子之德引导小人之德。”
“我开办报纸,是为了打开民智,不是为了卖报纸赚钱,若将手段都用在卖报纸数量上,岂不是本末倒置。”
“今日我用手段让百姓买了二十万份报纸,我已经打听到有人在倒卖这报纸,若不及时制止,那么我手段用得越多,反而是倒卖报纸之人获利越大,等到百姓们反应过来,那么罪责都在我周铁衣身上,所以不能够只看清楚今日报纸的销量,也需看清明日报纸的销量,认清整个报纸发展的流程,只要心中有度,自然能够游于天地之间,不逾距。”
卖报纸的手段,他周铁衣当然有。
最简单的,来个福利彩票!
买一千份报纸,送特制彩票!
这在天京一地,完全可以操作。
商人们已经看到了《天京报》的前景,他们自然愿意投。
但报纸的盈利根本支撑不起彩票的内循环,商人们最终也会选择谋利套现,最终只会扔一坨炸弹,炸到百姓。
一时销量就算起来了又如何?报纸的名声就坏了。
四人沉吟思考了很久,何启功这个新人更是对周铁衣心悦诚服,仅仅只是这一番话,就胜读十年书!
“倒是他儒家。”
周铁衣嘿嘿一笑,“学我者生,像我者死,他们拿了皮毛,不懂内涵,我就让他们多卖几份报纸又如何?这风是他们儒家吹的,我们只需要守住自己的底线,等著乘风而起就可。”
“这几个月别急,跟他们慢慢磨,必有一击致命的机会!”
一步先,自然步步先。
但是开辟一个蓝海市场,是烧钱的。
周铁衣肯定不愿意只是自己烧钱,既然儒家愿意来入局烧钱,那是好事。
自己只需要把握脉络,在每个关键节点领先一手,让他们一步步入局。
牺牲越大,他们越不可能撤退,只会扔下更大的赌注。
这‘赌注’能是什么呢?
无外乎将天京之外的儒家牵扯进来,将诸子百家牵扯进来……
他们拉下水的人越多,那么自己需要防备的人就越少,大家都在同一张赌局内,才玩得有意思。
若有人在赌局旁看著,那么总会有旁观者清。
自己现在就像是庄家,开了这个庄,只需要引导百家不断下注,那么是输是赢,对自己都有利。
因为自己坐庄的目的,就是打开民智。
只要百家不断在这‘报纸’的赌桌上反复输赢,那么每次下注抽水,抽取到的话语权,最终就会落在普通人身上。
而且整个赌局,自己这个坐庄的可不一定会输。
到时候一击致命,儒家,乃至百家开辟的报纸市场,就是我的市场了,何乐而不为?
周铁衣说得很笃定。
其实很多思考,他根本不会给几人明说。
就比如圣上那里。
自己的报纸若是一骑绝尘,彻底碾压《醒世报》,那不就是没有对手了?
既然儒家做不了自己的对手,到时候恐怕就是圣上亲自来做自己的对手了。
一个封建君主,难道能够容忍一家独大的报纸?
所以自己需要《醒世报》的存在,甚至需要《醒世报》能够追上《天京报》,乃至于需要更多报纸的存在。
这不仅是启迪民智,也是为了自保。
所有人都只看到自己现在的风光,没有看到自己背后的万丈悬崖。
自己需要靠著大夏圣上,但是自己最大的对手一直都不是儒家,而是这位封建之主!
只不过现在天下人都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有给自己发育的机会。
因此自己才要培养王明义,就是为了自己斗下去董行书之后,有个人能够接替儒家的朝局,让大夏圣上感觉自己还在他的掌控之中。
为官之道,当权衡利弊,不局一时,不局一域。
当然,等报纸种类数量多了起来,自己还另有手段,可以收拾群雄逐鹿之局。
听完周铁衣一番话,即使以何启功的智商和城府,都不得不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