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座下第一走狗 第542节

  “好,老夫也不问你那话从哪里听来,是董玄说的也罢,真是你自己所思所想也罢,你既说是,老夫便想问一问,你与我弟子说这些,究竟为何?

  心即理,致良知,知行合一又何解?使君莫非对我正阳学派,对古今圣人学问,有不同见解么?”

  他不在原作者是谁上纠缠,在他看来,这言语多半是董玄借赵都安之口说出。

  他在意的,只是那藏在赵都安身后的,那名儒者的学说罢了。

  “见解么,还真有些,”

  赵都安微笑道:

  “我近日读书,有所感悟,做小诗一首。”

  他略作回忆,平静念道:

  孩提知爱长知钦,古圣今人共此心。

  大抵有基方筑室,未闻无址忽成岑。

  留情传注翻蓁塞,著意精微转陆沉。

  珍重友朋相切琢,须知至乐在于今。

  诗毕!

  风停!

  正阳先生陡然变色。

第357章 你未看此花,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看此花,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如何与名满天下的大儒辩论学问?

  赵都安在踏入白鹿书院前,想了很多,他不懂那些文人的路数,也不需要懂。

  左右是私下里几个人的会面,并不需要如公开演讲那般,考虑到“观众”的需要,那索性就直抒胸臆为好。

  这一首小诗,亦是他上辈子翻阅“鹅湖之会”的故事,所见的一首。

  第二句的原文是“古圣相传只此心”,大意是说心学的这颗心,是从古代圣人如学问一般,一代代传下来至今日的。

  但这个理解并不准确,因为在心学的理论中,圣人之心,是人人都有的。

  所谓的本心,本性,按赵都安自己的理解,更类似后世口语中的“天性”。

  所以,圣人的心与凡夫俗子的心本并无不同,差别只在于凡夫俗子的心灵被欲望遮蔽,蒙尘了罢了。

  因此,他自作主张,将第二句改成了“古圣今人共此心”,更符合真意。

  整首诗的意思,翻译下,大概是:

  人从小就知仁爱、钦敬之心,古往今来,无论圣贤还是凡人都有相同的“此心”。因有了“心”的基础,才能筑起伦理的高楼,未曾听闻没了根基还会成为高山的。若只“留情传注”“著意精微”,钻在纸堆里,琢磨这个字有何注疏,那个词该怎样解,就会使本心“蓁塞”、人生沉沦。今日,我们彼此须珍惜这场切磋,如此才是真正的快意。

  恩……

  这一首诗,既直接阐述了心即理的真意,又批评了大虞朝过往正学,钻研琢磨典籍章句的习惯……

  听在正阳先生的耳中,无疑是挑衅意味极浓了。

  陆成隐隐面露怒色,宋举人没敢吭声。

  至于赵盼,少女的脸蛋上不出预料,浮现出懵逼的神色。

  以她的学识,识文断字并无问题,但再往深了,就完全听不懂了。

  不明觉厉……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更是令赵盼顿感惊奇。

  在自家兄长吟了首古怪的诗后,面前名满天下的大儒,竟认真地与赵都安讨论起来。

  是的。

  讨论!学问上的探讨!

  并非是单方面的宣讲,而是彼此双方,有来有回,一问一答的探讨……亦或者……

  辩论。

  辩论?自家兄长,与当世大儒辩论学问?

  怎么听,都是天方夜谭的故事。

  赵盼秋水般的眸子透出惊奇,她竭力去听,却只能捕捉到“支离破碎”、“简易功夫”、“脱略文字,直趋本根”等莫名其妙的句子。

  至于具体是什么意思,是弄不大懂的。

  她抬起头,去看对面两个同样站立观战的读书人,却见陆成和宋举人,已从最开始的不悦,疑惑,渐渐沉入二人激烈的辩驳中,没了声音。

  前头偶尔还能插两句话,后头就好似着了魔一般,只有静听的份儿。

  赵盼张了张嘴,在她眼中,辩论的两人好似在用嘴,下着一盘不见棋子的围棋。

  哪怕她这个纯粹的门外汉,压根看不懂妙处,但能令天底下第一的“棋手”如此郑重对待,也知道大哥口中的,乃是极为厉害的学问道理。

  可……为什么?

  赵盼想不明白,而当少女回过神时,已不知过了多久。

  “岂有此理!赵使君,你对格物的看法过于偏颇了,如你所说,所谓的格物,便是拿个叫做‘心’的格子,去框所见之事,判断是非善恶?此等理解,未免与圣贤所说,相差太大!”

  头顶方帽,颌下一蓬美髯,穿儒袍披大氅的正阳拍桌激动站起身,情绪激动。

  这一刻,他已彻底给赵都安拉入辩论的深坑,上头了。

  并且,在双方进入辩题,往来数个回合后,正阳就已经意识到,“心即理、知行合一”等言语,只怕当真出自眼前年轻人之手。

  最起码,董玄派其传话这个可能性,已经趋近于零。

  一个人是否对一门学问是真的懂,理解透彻……凭正阳的眼力,聊几句后,就自然可分辨出来。

  他很笃定,且不说这所谓的“心学”是否为赵都安所立。

  但至少,赵都安是真的懂,才能与他打的有来有回。

  而非一个传话人肉喇叭。

  而更令他惊愕的,还是随着辩论深入,对方呈现出的理论之完备圆融,自洽成体系……

  若只是这般,还不足以令他失态。

  最要命的地方在于,正阳在云浮守墓十年,精研学问,其本就对大虞旧有的学说觉察不对。

  内心中,暗暗早已萌发出与心学相近的苗头,只是远未清晰。

  这也是当初,赵都安在修文馆内看他的著作,会有“理学中又夹杂一点心学苗头”的感觉的原因!

  因此越是辩论,他越惊恐地发现,眼前这个年轻人所说,不少地方,竟与他这些年的体悟彼此应和!

  甚至……

  这一番辩论中,赵都安的一些话,令他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换言之,正阳此刻就相当于一个理学出身的大家,逐渐叛逆,生出了一点心学的基础,但尚雾里看花。

  这时候,却直接正面遭遇了心学大成,学说已经完备的王阳明……

  其内心造成的冲击之大,可想而知。

  若赵都安拿这套理论与董玄辩论,董玄都未必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只会认为两人理论学说有巨大分歧。

  仅此而已。

  可偏偏,赵都安对付的是正阳……

  “老先生,消消气,我看今日时辰已经不早,要不然你先回去想一想,梳理下思绪,你我明日,这个时间再论?”赵都安微笑说道。

  他在把控这场辩论的节奏。

  意识到相比于一口气将一切都争吵完,很多时候,适当地停一停,效果会更好。

  “一言为定!”

  正阳抬头见暮色已至,深吸口气,丢下这一句话,带着尚且有些晕乎乎的两名弟子就往外走。

  “先生……”陆成与宋举人面面相觑,心头震撼尚未消散,一跺脚,只好追了出去。

  目送对方离开。

  赵都安才揉了揉脸,吐了口气,嘀咕了句:

  “好像也没想象中那么难。”

  “什么?”旁边鹅黄裙,绿色袄子的少女出声,眸子既崇拜又疑惑,“这个正阳后天不是要与太师讨论学问么,明天还肯出来?”

  赵都安微笑不语,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拽着妹子归家,叮嘱道:

  “今天的事,莫要与人说。”

  ……

  夕阳西沉,京城迎来了又一个夜晚。

  城中对后天梅园论学的讨论,气氛再次上了一层,无数人都在期待,两位当世大儒的对决。

  却几乎无人知晓,论战早已在人们一无所知的时候,提前在荒僻的白鹿书院中开启了。

  一夜无话。

  又一个白天,也是倒数最后一天。

  董太师没有休息,依旧在这日上午,抓紧最后的时限,在国子监进行了一场讲学。

  午时,当裹着大学士袍,鬓角霜白的董玄离开国子监,回到修文馆中,立即被一群学士围拢。

  “太师,这是您要的资料……”

  “太师,陛下送来了补品,给您补气养神……”

  “太师……”

  学士们纷纷开口,众人连案头工作都放下了,身为读书人,如何会不紧张忐忑?

  董玄坐在房间主位的座椅中,脸上显出疲倦,抬手接过韩粥奉上的茶盏,喝了口,润了润干燥的嗓子,才慢吞吞道:

  “城中舆情如何?”

  礼部尚书之子王猷说道:“还好。支持您的更多些。”

  董玄瞥了他一眼,叹道:“只是多些么。”

  众人没吭声,都明白占据京城的地利人和,却都没办法做到舆论的一边倒,这本就是危险的讯号。

  “罢了,明日梅会论战,筹备的如何?”董太师终归是见惯了大风浪的,沉声询问。

  房间门忽然打开,“女宰相”莫愁迈步跨入,平静说道:

  “按陛下的意思,明日陛下与袁公,相国等重臣,都不会前往,梅园以读书人为主。”

  董太师点了点头,说道:“很好。”

  于朝廷而言,对明日的论战缺乏信心,如此一来,女帝就必须降低这件事的规格和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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