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许翰林必然有鬼,只怕被诏衙买通,搜捕那几名官差,小人恰好认得,皆是梨花堂下属,并未见其他堂口锦衣。”
言外之意,设套的人,是赵都安无疑。
“你可知,应龙中了什么圈套?莫非是被诬陷勾结逆党?”李彦辅问道。
他第一个念头,是赵都安知道某个逆党在楼内,故意引李应龙过去。
但转念一想,又觉这计划太过粗陋,若是如此,倒不是问题了。
护卫摇头:
“小人仓促间,未能进楼,并不清楚,但……隐隐听见,公子逃出时,似有女子叫声。”
女子?得到这个答案,饶是以李彦辅的城府,都愣了下。
一时想不透。
他没有立即起身,而是闭上眼睛,静心调息,将近日朝局捋了一遍。
而后,这位老牌权臣撑开眼皮,平静异常说道:
“备车……”
他本想说,前往诏衙。
但楼下再度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亲随上楼,抱拳道:
“大人,楼下……诏衙缉司赵都安,言称要见您。”
……
……
登……登……登……
当一身华服的赵都安,循着许翰林给的地址,抵达云水阁楼,并沿着楼梯,一步步抵达空荡的三层时。
视野豁然开朗,远处碧波万顷,这楼宇四周栏杆外,天空晦暗不明,层叠的乌云犹如白纸泼墨,晕染开一朵朵。
宛如一副巨大的丹青水墨。
今日空气微冷,尤其湖风吹来,更是将燥意也驱除的一丝不剩。
阁内,李彦辅正坐于一张桌旁。
这位鬓如反猬,眉如紫石,凌乱胡茬沿着两侧脸颊蔓延,与鬓角相交的老人,神色古井无波。
身上一袭鲜红的官袍,乌纱却已摘下,放在一旁。
鲜红的衣袍,与背景黑白亮色的泼墨景色,相得益彰,如一点朱砂。
李彦辅面前的桌上,摆放着煮酒器具,浊酒在玉壶中静静烹煮,火舌舔舐壶底,一旁是吃酒的器具。
此刻,李彦辅神态专注,捏着一只小勺子,从一旁的瓷碗中,取了几只青梅,丢入酒壶里,看也不看他。
“李相好雅兴,”
赵都安笑了笑,也不嫌弃对方待客态度散漫,迈步径直走到对面,拉开椅子,大咧咧坐下。
视线扫了眼面前陈正儒留下的酒器,自顾自将其挪到一旁,又取了新的:
“我以为,相国公务缠身,想必是个难见的,不想竟有机会,与李相同席,啧,这梅子早过了最熟的时节了吧,竟还有这般成色?”
李彦辅慢悠悠将手中玉勺放回碗里,见他抬手捏起青梅,缓缓道:
“南方以水运至京城,沿途以冰瓮保存,这几颗梅子,便已价值不菲,好在只放些作酒调味,便也还承担的起。”
赵都安微笑道:
“大虞谁人不知,李相家大业大,淮水李氏,也是累世公卿的豪族,江湖中,更有说法,李家每百年,必出一位当朝一品,已为传奇,岂会缺几粒梅子?”
说着话,他两根手指,缓缓拧转青梅的根茎,视线审视着眼前这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老者。
却知道,对方实在堪称一位不简单的人物。
与袁立少年浪荡,一朝家族衰落,而奋起直追的传奇故事相比,李彦辅的人生经历堪称平平无奇。
出身李氏,自小聪颖,为人低调,与同代李家天才相比,不差,却也不出挑。
后入官场,起步也并不高,一度不被李家家主看好。
若说特殊,唯一的特殊,便是其位置挪动的颇为勤快。
挪动,指的不只是升迁,还有平调。
在其他李家子弟,忙于升官的时候,他不声不响,将一县之地各个要职都做了一圈。
等入了府城,依旧如此。
哪怕后来调入京师,仍不改其作风。
兜兜转转,竟便将整个大虞朝,要紧的衙门官职,或多或少,都经历过。
这时,李彦辅已年近五十,仍不出挑,只是“中庸”。
然而接下来的二十年里,他却后来居上,一步又一步,直到将自己送上内阁首辅的位子。
主打一个“稳”字。
据说,先帝曾问他,为何年轻时换了那么多位置,莫非不知这样有害升迁?
彼时的李阁老只平静说道:
“臣只是想把大虞朝看的明白些。”
先帝听后大笑,拍肩而走。
李彦辅这个位子,一坐,便直到内阁解散。
赵都安了解这些后,哪怕彼此已是仇敌,却仍不免肃然起敬。
尤其,说起来,这位当朝相国,才是他穿越后,看到的第一位大人物。
那时,赵都安初入大虞,狼狈入宫。
在御书房外等了许久,李彦辅走出时,面对他一声“相国”,却连眼珠都不曾转向他。
彼时宫中,赵都安站如喽啰。
今日,却与对方“平起平坐”。
之间,不过区区数月尔。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李家哪里有什么财,无非是替陛下打理罢了。”
李彦辅淡淡说道,抬起头来,深陷的眼窝内,凶狠暗藏的眸子,平静地审视着这个年轻人。
哪怕身为敌人,却仍不免因赵都安泰然自若的气度,而生出些微赞叹:
“本相数月前,亦不曾想到,陛下身边,会走出一个大才来,日后,天下未必不会多出一个赵氏。”
两个身份悬殊,年龄相差,却因种种奇妙因缘际会,从穿越第一日,便跨入敌对立场的老少,第一次正式见面。
没有刀光剑影。
只有请客吃饭。
第199章 寓言:头羊与牧羊犬
“咕噜咕噜……”
桌上的酒壶中,青梅在浊酒中一沉一浮。
桌旁,赵都安却只笑了笑:
“李相说笑了,我赵家小门小户,只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却没有做士族的心思。”
恩,他只有做皇族的心思……
李彦辅并不知道他的想法,哪怕知道,也不会在意,这会朝椅背靠了靠,显得十分随意,叹息道:
“有时候,当你到了一定位置,很多事,不是你想不想,能决定的。
辟如这家族,也未必是你想开枝散叶,伱不想,你能保证家人不想?亲族不想?人呐,管住自己容易,管住身边人难。”
赵都安深表认同,假装听不出对方话中隐喻,道:
“李相明白就好,就像这次,李相能管得住自己,却是管不住令公子。”
这就算进入正题了。
李彦辅神态不变,“哦”了声,是疑问的语气:
“应龙莫非又寻你霉头了?”
赵都安叹息一声,苦笑道:
“李相是错怪我了,我可不是兴师问罪来的,令公子虽与我有些嫌隙,但事情都已过去,我也不是什么睚眦必报的小人……”
听到后面这句话,李彦辅嘴角抽动了下,心想现在的年轻人,的确无耻多了:
“那赵缉司大驾光临,是所为何事?”
赵都安故作诧异:“李相不知?”
李彦辅泰然自若,好似真的一无所知般:
“本相应知道什么?”
“唉,”赵都安大为遗憾道:
“也好,那我来的倒及时了,其实,今日说来也是巧合……我梨花堂本在埋伏追查一名逆党,却不想,逆党没寻到,却意外撞见令公子,与一妇人相会,实在是……”
李彦辅皱眉打断,不想听他废话:
“诏衙如今,也闲到管男女之事上了?”
赵都安语气真诚,坐姿却愈发随意:
“若只是寻常女子,我便也不意外,毕竟令公子喜纳妾,性风流……本官也早有耳闻。只是,这妇人身份却有些棘手……乃是那……”
说着,他故作神秘地抬起一根手指,遥遥指了指头顶,口中吐出的名字,令故作沉稳的李彦辅倏然变色。
“先帝遗孀,元茹,元贵妃!”
呜呜!
酒壶中,适时喷起一股白气,顶开壶盖,发出低低的尖啸。
身穿绯红官袍,鬓发浓密的国之重臣,饶是养气功夫极好,这一刻,也是瞳孔骤然收窄,心脏漏跳了一拍!
元妃!
应龙,与元妃私会?
李彦辅第一个念头是不可能,但转瞬,隐约记起,似的确听说,元妃前几日回家省亲。
至于李应龙与元茹当年被斩断,隐藏的那段旧情,外人不知,但李彦辅却是知道的。
因当年,李应龙得知元茹要入宫,曾找父亲求情,是李彦辅将此事压下。
再联想到梨花堂恰好“撞破”,以及许翰林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