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喜自去大殿之中,诚心诚意为太和殿中供奉真武祖师神像上了一炷香。
此次重返武当修道,借这山中灵气结成金丹,终究是叨扰宝地了。
陈玄拉过一旁负责递香的小道童问道:“我师父太玄真人在哪儿?”
小道童稽首道:“师伯祖,太玄真人在天柱峰顶金殿中清修。”
一旁尹喜笑言道:“玄鉴道友辈分了不得,一别数十年,不曾想都已成了这武当山上师伯祖。”
陈玄心说他哪里来的徒子徒孙,一个炼精化气大成的人仙,小小的武当山道士,都没人听说过他。
这辈分恐是师父趁着自己下山又收了什么记名弟子……坏了!他这真武唯一亲传的身份不保。
陈玄连忙问道:“你为何叫我师伯祖?”
小道童带着些许稚气说道:“师祖下山降妖之前,教我们见了一个头别桃木簪,身背法剑的年轻道长不可无礼,要称呼师伯祖,还说等师伯祖回来,要我把那枚祈福消灾的平安符交还与他。”
陈玄看着小道童手中的平安符,正是先前下山之时,他修行符箓小成,路上遇见一位两鬓微霜的山中修士闲谈,随手送出用于祈福消灾的平安符箓。
外面有青年道人上前来,拿起小道童手中符箓,教他继续去练功。
那青年道人称呼一声玄鉴师伯,将实情道来。
原来那位二十年前跟随师父上山修道,如今两鬓微霜,在山上收了再传弟子的山中修士,去年冬日,也就是陈玄下山后不久,便已经驾鹤西去。
弥留之际他将陈玄赠予符箓交给再传弟子,教小道童还给陈玄。
并且吩咐弟子们不要对年幼的道童说起生死之事,只道是师祖仗剑下山,也随那位师伯祖降妖除魔去了。
其实两人之间并非同出一门,也不是师兄弟关系。
因这些进山躲避战乱修行的凡人,多是在战乱中失去至亲的苦命人,那小道童的父母便是在流亡路上与他走散,这才被几位好心人带到山上,被那位不知姓名的道长收为了再传弟子。
道长早已看破生死,又心怀怜悯,怎能忍心对孩童言说生死之事。
故而只能打个诳语,也是出家修道多年唯一和最后一次打诳语。
师祖随你们师伯祖下山降妖去了。
陈玄默然,将符箓还给了那小道童的师父,说道:“这平安符,还留给你们这一脉,当做一个念想吧。”
“就对那些孩子说,他们师祖爷爷得道飞升天上当神仙了,师伯祖亲眼见到的。”
“教他们好生练功修行,即便不能踏入修行之门,也好有个健康体魄。”
这乱世,人命如草芥,上山修行,不过是为了活着。
陈玄拜别了道人,独自出了大殿,往天柱峰顶金殿而去。
尹喜心中自是一声轻叹,感慨自己先前多有执念,竟是不如那驾鹤西去的老道长修心有成,看破生死。
凡人不得法门,未能踏上修行之路,终究寿命不过百年。
然而道力低微,并不代表凡人在道心修行一途,不如那些人仙,地仙。
天柱峰顶。
往昔这里空无一物,更无凡人能够登上,仅有一颗古松与岩石作伴,除了太玄真人与学会缩地法的陈玄能够登上此处。
如今已经被工匠把岩壁凿开,凿出一条石阶,更将钢筋钉入山体,以锁链连接。
因此凡人都能登上天柱峰顶。
更不知那些工匠用了何等鬼斧神工的手段,在这天柱峰顶以精铜和黄金修建了一座鎏金铜殿,其中供奉真武祖师神像,左右更有龟蛇护法。
太玄真人就在金殿前,背对陈玄,负手而立。
陈玄稽首道:“师父,弟子尊法旨下山一趟,历经数月,护送圣人老子出周都洛邑,至新安,过渑池,经上阳,最后于函谷关留下著作,观道人间一场,恢复太上老君真身,往西方而去。”
“这期间弟子斩杀洛邑女子鬼物,新安县黄泥河黄鳝精,降服渑池县金鸡山蟾蜍精,最后斩杀上阳县三门河锦鲤精,炼化六根第三鼻嗅爱,更以月宫仙壤调和水火,功完行满。”
“太上老君赐我一粒九转金丹,了却因果,弟子方才回到山中。”
太玄真人转身,眼神欣慰,嘴上却道:“你这一路护持圣人,虽然道心有成,怎奈道力还是这般低微?”
陈玄闻言哑然,低头小声嘟囔道:“弟子已跻身炼精化气大成之境,紫炁充盈气府,道力不算低了。”
太玄真人双眼微微眯起,话里有话道:“听闻人仙尹喜拜了太上道祖为师,得了金丹法门,如今也上山来,不久便会证得地仙,得道长生了?”
陈玄心中暗道,师父故意提起尹喜,无非是为了比较一下两人的差距。
话中深意不过是,那尹喜就要结丹修成地仙了,你怎还是个不中用的人仙?
不曾想他下山一趟,师父都学会阴阳怪气了,定是师父偷偷摸摸化作凡人走了一趟凡间,学了些商贾之道,发了横财,才雇佣工匠,买了石料,在山门口修了牌坊,还在这天柱峰修了一座金殿。
瞧瞧这金殿,嚯,好大气派。
估摸着得有数万斤精铜,那顶上黄金也得有数千两。
陈玄于是长叹一声,劝诫道:“师父,徒儿知道我们山上穷,但是修道之人不该有凡俗贪念,一箪食一瓢饮足以,钱财乃身外之物,更何况是花费这么多……精铜黄金修建金殿,您赚了凡间谁家钱财,还是还回去吧。”
“毕竟您也是天上神仙,受了凡间香火,再受这金银实在是有辱仙德……”
太玄真人闻言一愣,笑骂道:“我把你这个搬弄口舌的劣徒,你当为师是什么人!我那真身在北方荡魔,凡蜕更无凡俗之念,要这些金银何用。”
陈玄小声嘀咕道:“既然无用,那这山下牌坊,山上金殿,总不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太玄真人只好与他细说一遍北俱芦洲一段凡间因果,这金殿乃是天仙身上沾了凡间因果,要遂了那国王之愿,才算了却。
故而他除了暗中护送那些匠人,也暗中施展了些神仙手段,才使得从北俱芦洲日月国运送构件而来的工匠们,能在短短月余时间凿开岩壁,建成金殿。
陈玄挠了挠头:“日月国王,奉天靖难……这故事听着怎么有些熟悉?”
第42章 破除五毒心
人仙沾了凡间因果,如陈玄斩杀女子鬼物,殃及诸多性命,便已经十分严重。
天仙沾了凡间因果,如真武心念一动,帮那日月国四皇子斩杀些许妖邪,便导致日月国彻底变天,四皇子一路借着真武庇护的名头,鼓舞士气打进皇都,夺位造反说成是奉天靖难,又不知影响了多少凡人生死。
因果一事,好比这武当山中蝴蝶扇动翅膀,北海便刮起一道风暴。
太上老君化身老子,还要陈玄一路护持,便是怕自身无量法力搅乱了凡间秩序,影响三界。
太玄真人回忆起在上阳城中,老君曾言他真武荡魔除妖的本事通天,但传道一事还需上心。
想来好比他对陈玄说,你自身悟性不低,修心亦是有成,只可惜炼气一事懈怠了。
太玄真人便施展法眼,仔细打量了一遍陈玄浑身上下。
不曾想不看不知道,一看不得了。
陈玄此番下山,体内一共有三重变化。
第一重,炼化六根第三鼻嗅爱,更以月宫仙壤护持,调和水火。
第二重,炼精化气已达大成之境,先天元精所化紫炁充盈气府。
第三重,便是破除妄念,以佛门手段助他除去了五毒心。
太玄真人微微沉吟。
前两重变化,都是水到渠成,唯独这最后一重变化,却是在意料之外。
真人开口问道:“玄鉴徒儿,你可知何为五毒心?”
陈玄一头雾水,炼化六根都还没修明白,怎地又冒出一个五毒心,故而他摇头道:“弟子不知,还请师父为弟子解惑。”
师徒二人便行至金殿后的古松下,盘膝对坐,开始讲道。
太玄真人一挥衣袖,面前一道水幕上浮现出光影,正是此行下山之后,陈玄走过的五个地方。
陈玄疑惑不解道:“莫非此行还有因果未曾察觉?”
太玄真人微微颔首,与他一一道来。
“第一处,初到洛邑,女子鬼物蒙冤而死,化为厉鬼,心生怨恨,报复仇人,乃是犯了嗔怒。”
“第二处,新安受阻,那黄鳝精得了月宫仙壤覆护自身,自恃法宝,乃是犯了轻慢。”
“第三处,渑池遇妖邪,那蟾蜍精通变化之法,能口吐金银,又是贪图凡间享乐,乃是犯了贪欲。”
“第四处,上阳鱼龙变,那锦鲤精不修道心,徒以道力为尊,不听劝告,不明事理,劳役上阳城百姓,杀了悬河龙王二子,乃是犯了痴迷。”
太玄真人讲到这里忽然停住,似乎正在惊叹这番堪称大手笔的布置。
陈玄却是疑惑道:“如师父所言,这四处地点,四位精怪,分别对应贪嗔痴慢,师父所言五毒心,应当是五处,还有最后一处对应何种恶业?”
太玄真人笑而不语,只等他自己去悟。
陈玄脑海中灵光一现,旋即恍然大悟。
他立即说道:“第五处,函谷关尹喜,他因早年修道进展神速,以为长生大道唾手可得,后不得结丹法门,逐渐心生疑虑,疑生,疑死,疑真,疑幻,疑那长生大道不过一场虚妄,乃是犯了疑见。”
“如此贪嗔痴慢疑五毒齐聚,过五关,亦是过心关,一路降妖,乃是降服自身心中恶业,以佛门手段破除五毒心。”
“难怪圣人在上阳城中便对弟子说,灭杀人间妖邪易,破除人心鬼蜮难。”
“原来此心乃是五毒之心,正应了此行东起洛邑,西至函谷一条道路。”
陈玄说罢,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感慨不已。
这便是天庭大佬的布置么?
竟是在不知不觉间,一路西行,帮他破除了五毒心。
太玄真人亦是微微沉吟,老君自身道力早已高出天外,若是看重陈玄资质,随意点化一番便是,何故大费周章以西方佛门手段助陈玄破除五毒心?
传道一事,还需上心。
这一个心字,便是对应陈玄已经破除的五毒心。
陈玄从怀里拿出那一粒檀木盒子盛放的九转金丹,回忆起太上老君对他说的话。
太上老君临别前曾言,借他一路护持观道一场。
而老君化身凡间老子,亦是在人间观道一场。
老子西出函谷,则是受了如来佛祖相邀,前去论道一场。
这一趟西行,必然大有因果在其中。
只可惜以真武的道力道心都推测不出其中深意,何况是陈玄这般炼精化气的人仙。
不如继续修行。
师徒二人传道结束,走下山来,正巧碰上了尹喜。
尹喜稽首道:“一别数十年,贫道又来叨扰太玄真人与玄鉴道友清修了,如不嫌弃,我还在山中扫地,正所谓秋扫落叶冬扫雪,春扫落花夏扫月。”
太玄真人道:“文始修道有成,自是武当山上一段佳话,这山也并非我所有,我不过早来几年,看护宫观罢了,文始若有闲心,任意选了山峰,开辟道场便是。”
尹喜即拜谢了太玄真人。
陈玄亦回到先前所住道观,正欲住进其中,却发现已经被山中凡人修士住了。
太玄真人传音前来:“山下战乱不断,上山清修躲避战乱的凡人居多,我教他们先住了你的住处,你自去南岩结茅修行,或者来金顶接替为师看护金殿。”
南岩乃是真武祖师当日飞升得道之地,虽然道气充足,但此时却有些荒凉。
好不容易尹喜上山修行,能有个同道中人彼此砥砺道心道力,陈玄自然说道:“我还是去金顶接替师父看护金殿吧。”
太玄真人于金顶微微一笑,这看护金殿,可不是什么清闲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