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哉且鸡贼,但兄弟你不懂女人的心思啊,哈哈,我接了!”
少顷。
妇人都不用托盘,两手兜着碗底,双臂还各有三碗。
饶是脚下走得飞快,八碗卤煮不断晃悠,硬是没洒出一滴汤。
罗永眼中掠过一抹赞赏,注视妇人走过来,身子一矮,双臂搁桌上,碗底的手掌一旋,手掌跑了,两碗卤煮嘎达落桌面。
“两位客官请慢用。”
然后带着剩下的六碗走人。
“这功夫,没二十年练不出来。”罗永还待继续感慨,沈青云都开始收烧刀子了,“兄弟,啥原因让她对你视若无睹?”
沈青云吨吨吨灌了三大口汾煌酒,打了俩悠长的饱嗝,才笑道:“永哥真想知道?”
“这不废话嘛,”罗永蹙眉,“这都不是违背常理了,而是违背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的人性!”
沈青云摸摸下巴:“小本生意嘛,再说了,昨儿下午那三碗,已经加了不少。”
“日!”罗永一拍桌子,抄起筷子就要猛干。
“等等!”沈青云叫停,又摸出几个瓶瓶罐罐,“还得加点儿料。”
罗永停下来,边打量边啧啧:“辣椒油,豆腐乳,韭菜花……兄弟,感觉你才是这卤煮的祖师爷。”
沈青云笑嘻嘻道:“劳动人民的智慧,总是共通的。”
罗永失笑点头。
因为除了韭菜花儿,摊位同样有这几样小料。
只是沈青云嫌品质低,只让放了便宜且新鲜的蒜泥。
加料,便等于画龙点睛。
之前稍显油腻厚重的卤香,此刻跟嚼了半年炫迈似的,一刻不停往鼻腔里钻,同时喊着要我要我要我……
罗永忍不住了,筷子几搅合,端碗起筷,便刨便呼噜。
一碗下去,他眼神都直了。
“是红尘的味道,掌柜的,再来……十碗!”
沈青云也吃得粗犷,但讲究。
三角的豆腐。
粉嫩的小肠。
花一般的肺头。
一一品鉴,味道各有不同。
一碗过后,他只又叫了一碗。
连干三碗的罗永,一额头的细汗,却还嫌不过瘾,刚抱起第四碗,就见沈青云慢悠悠摸出一烧饼,掰成小块丢碗里。
罗永不懂吃,但懂吃货。
“瞧兄弟这气定神闲的样子,这种吃法,怕是颇为成熟了……”
如是想着,他手指勾了勾:“给我俩……嚯,掌柜的,再来两勺老汤!”
被一嗓子喊过来的妇人,见二人掰烧饼入碗里,眼神也有些直。
没直多久,震惊就变成了惊慌。
她犹豫少顷,趁俯身擦桌的一瞬,丢下一句话,跑了。
“客官,这样吃会惹麻烦的。”
罗永和沈青云愣住。
“惹麻烦?”
“此地吃烧饼,怕是死罪……”
“哈哈,那我罗永不得死两回?”
……
二人也没当回事儿,把吃卤煮变成了吃卤煮火烧。
罗永死第五回的时候,二人周围多了五人。
俩兄弟分别看了看,罗永继续掰,沈青云起身,朝之前那位管事拱手笑道:“阁下有何指教?”
管事八字胡,腮边儿一撮毛,三角眼吊着似笑非笑的诡光,打量沈青云。
“客官,俗话说得好,入乡随俗,这卤煮可没两位这种吃法。”
沈青云笑道:“方才掌柜的也这般说,还说会惹上麻烦……”
嗯?
罗永微惑,抬头瞥了眼沈青云,接着继续呼噜。
管事听到这半截话,忍不住回头睖妇人。
夫人有感,身躯微颤,却只是沉默,背躬得更低了。
沈青云继续道:“敢请教阁下,此地的卤煮,是何吃法?”
“很简单,”见沈青云穿着,多少有些来头,像貌又过于伟岸,管事耐着性子道,“不加烧饼。”
“为何?”
管事眉毛一挑,似笑非笑道:“都是小本生意,阁下这一张烧饼加进来,被旁人看见,我这卤煮铺子,一天要少卖两百碗。”
“哦,原来如此,”沈青云恍然,继而惭愧道,“对不住对不住……”
真是个懂事的公子哥啊。
管事回礼道:“呵呵,好在没几人看到,客官请慢用,但这烧饼……”
“放心放心,吃完烧饼就不加了。”
“多谢客官体谅。”
管事五人走了。
沈青云坐下。
“兄弟,”罗永诧异道,“你和那妇人有仇?”
“没啊,永哥怎这般说?”
“那你……”罗永顿了顿,“吃完真的走?”
“那必须的,”沈青云笑道,“卤煮虽好,偶尔尝尝就行,也不能顿顿都吃嘛,掌柜的,再来三碗卤煮!”
还说没仇?
罗永无语,眼神一拐,妇人又端了三碗过来。
之前端八碗都稳当,这回三碗抖个不停,仿佛想泼在沈青云头上似的。
罗永忍不住想捂嘴了,结果见沈青云道了声谢,顺带又摸出仨儿烧饼。
“噗!”
“永哥你差点喷我碗里……”
我日兄弟你说的吃完烧饼,是这个意思!
罗永还没来得及抹眼泪,管事五人气势汹汹走了过来。
“给脸不要,”管事狞笑,“我大舅可是道场庙祝!”
这一记先声夺人,把罗永都给震惊了。
沈青云犹豫少顷:“阁下这话的意思是……你上头有人?”
管事冷笑道:“知道这点,还不算蠢,赶紧结账走人,不送!”
“哦……”沈青云放下筷子,伸手慢慢摸索腰间,取出钱袋,正要给,又收了回来,犹豫道,“刚想了想……我俩上头,好像没人。”
“我日,这逼装的,我必须得鼓掌!”
罗永眼睛一亮,丢下筷子就开始拍。
管事一怔,旋即大怒:“给我揍!”
庙祝大不过侯爷。
更何况还只是庙祝的野外甥。
所以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
“多谢诸位秉公执法,还公正于在下,还清白于曲阜,还公道于人间……”
一顶顶高帽子,赶跑了一群衙役,沈青云看看手里的契书,扭头朝妇人走去。
“阿姐可愿自立门户?”
妇人从未有此刻般呆滞,傻傻瞪着沈青云,久久不能语。
罗永上前,幽幽叹道:“我若是你,就赶紧回家,把亲人带上,跟他走。”
妇人闻言,身躯一颤,脸色发白:“奴,奴家中只有幼子……”
沈青云笑道:“一起去吧。”
路上打听完,妇人陈曲氏,贫苦出身,丈夫早夭,幼子四岁。
因为丈夫一手卤煮的手艺,丈夫死了。
因为学了丈夫一手卤煮的手艺,母子还有机会相依为命。
刚走到妇人的小木屋,她似乎想明白了什么,眼泪扑簌,咕咚一声跪了下来。
“贵,贵人,奴,奴只求幼子能,能活……”
沈青云听得揪心,弯腰扶起妇人,安慰道:“曲姐莫误会……”
“不不,奴,奴没误会,贵,贵人是好人……”
“曲姐真误会了。”
妇人听到这话,身子都开始颤了。
罗永哭笑不得道:“你俩这话赶话的……他是好人,也想你母子活得更好,瞧我这清晰的思维!”
沈青云比出大拇指,又对妇人道:“怎么活都是活,但若让你儿子知晓,他一辈子给杀父仇人干活,活得也造孽,曲姐可以委曲求全,有机会的话,还是别让儿子也委曲求全,是这个理吧?”
多年的猜测,变成别人口中的事实,曲姐跟遭了雷劈似的。
但就三五个呼吸的功夫,曲姐就走出了无边复杂的情绪,全身上下逸散着为母则刚的味道。
“贵人大恩,奴,奴一辈子当牛做马……”
“这完全没必要,”沈青云笑道,“曲姐收拾收拾,我们先离开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