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里传来一阵沙沙的声音，听着好像是约格莫夫在狂挠头发一样。
“生命只诞生过一次……或者诞生过好几次，但只有一次延续至今。”约格莫夫说道：“细胞结构从无到有的过程本身无法由细胞内的遗传物质再现……奇迹只发生了那一次，之后的所有，都是奇迹的自我延续……”
向山想要的就是这个答案。
或者说，他原本就差不多晓得了，但是为了保险，还是来找专业人士问一下。
“也就是说，遗传信息决定了细胞如何生长，如何分裂。但是‘细胞’这个结构本身，是从四十亿年之前一直延续下来的？”
“差不多……”约格莫夫打了个呵欠：“遗传信息可以决定细胞膜怎么样，也可以往细胞膜里面掺点特殊的蛋白质。但是……怎么说来着，‘细胞’这个结构本身一直存在。细胞并不需要重新构建一个细胞……”
“嚯……”向山神色振奋：“那么……遗传信息决定了生物生长的每一个细节吗？比如说……我想想啊？遗传信息是否决定了胚胎发育还是细胞分化的那个……具体位置什么的？”
“靠，莫名其妙……”约格莫夫很是不耐烦了：“遗传信息并不能直接调控细胞，也不能自行编辑蛋白质或者生成细胞器！基因转录和翻译得来的产物，才能发挥生理作用，调节细胞内的环境。”
“嚯，嚯！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蛋白质的折叠过程，也不是细胞精准调控，而是依赖能量最低原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一团不稳定的物质——比如多肽链，或者口袋里的耳机——会自动落向总体能量最低的状态。
“差不多……能量最低原理，自组装系统……他妈的，这些都是基础概念！”约格莫夫道：“反正，基因翻译和转录的产物，可以影响细胞内环境，细胞内环境与能量最低原理又决定了蛋白质折叠的最终产物。”
“这是个纯力学的过程？”
“这表述好他妈怪啊！大体上没错吧……”约格莫夫道：“胚胎发育的很多玩意也是个力学的……受力影响的占比比较大。很多物质的分部与合成都受力学因素的影响……细胞间的张力变化、胚胎周围的液体压力……不然你以为人造子宫跟微重力环境胚胎发育为什么这么困难？在坚硬的玻璃培养皿和柔软的培养基质上，胚胎干细胞能够发展成截然不同的姿态，可见过程完全由力学控制”
向山懵了：“原来答案这么简单……”
“这本来就是一个白痴问题。我敢打赌，就算是每天放学就去打橄榄球的高中生都答得上来——只要他上的不是教会学校。”
“我早该想到的……这就是单纯的‘防呆设计’……”
“‘防呆设计’（汉语）是什么专有名词啊？”
“就是……结构上防止呆瓜安装错误的玩意吧。”向山回答道，但已经心不在焉了。
“靠，那些白痴胚胎根本不‘防呆设计’……细胞骨架的反复收缩会让肌动蛋白丝定向排列、断裂、重新捆绑，产生细胞各向异性和塑性变形并提高胚胎内部特定方向的压力，驱动那些玩意有序伸长。神经组织的伸展方向等细节取决于组织的硬度。人的许多胚胎疾病来自这过程中的细胞内部缺陷与力学异常……”
“对对对，这个就叫‘防呆不防傻，大力出奇迹’。”向山已经兴奋起来了。他飞快的说道：“尤里卡呀尤里卡！我知道了！”
说着他挂断了电话。
——“不是压缩了任意八千首诗”
——“细胞的结构本身是那一次奇迹的延续，与遗传信息无关”
——“胚胎分化与发育中有大量的力学过程”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向山打开电脑，开始快速敲击键盘，设计研究计划。
——需要确定的还有一件事。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
…………………………………………………………
约格莫夫顶着厚重的黑眼圈，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浓缩咖啡。而大卫拿着一摞资料，就靠在茶水间旁边：“伙计，你真的想好了？要提交回国的申请？”
“不然呢？”约格莫夫反问道：“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供我研究吧？”
“结论还没出来呢。说不定还能残留点什么……外星有机物吧？”大卫耸耸肩：“不过你说得也对。对于很多人来说，这项研究前途太不确定了。不想把人生浪费在这里师叔正常。”
约格莫夫揉揉额头：“话说回来，我是来提交书面申请的，你是来干什么的？”
“向托我来申请一部分资料来着。”大卫说道：“为了防止黑客与间谍，有些原始资料目前还没有电子版。他今天早上跟我说他可能需要一些玩意，让我帮他走一下程序——那些官僚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啊，科学的方法，非常依赖信息自由度……”
“向？”约格莫夫道：“他昨天夜里‘尤里卡，尤里卡’的喊着，不知道有没有为了模仿阿基米德而光着身子乱跑啊。呵呵……他昨天知道了什么？”
“啊？昨天？”大卫道：“他今天早上跟我发消息说需要一些资料……难道他有新想法了？”
“不知道，他就问了几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约格莫夫道：“我突然有些好奇了。当面问问好了。”
“你不是来交申请的吗？”
“不差这一天了。”
第900章 活的蓝图
向山正抱着双臂，站在一台打印机面前，等待文件打印。他双目布满血丝，双手抱在胸前，一侧身体靠在墙上，看上去多少有些有气无力。
但是他的神色却充满魄力。
约格莫夫与大卫找到向山的时候，向山就是这个状态。他神色憔悴,看上去仿佛加班很久，快要猝死了，但那股气势却会让人误以为他即将掌控世界。
大卫将自己拿到的文件交给向山：“喂，山，你要的资料。这几天先别乱传……说不定下周就会在园区内解禁，但是现在还有点敏感。”
向山眯起眼睛,飞快的翻阅。
很快,他就精神一振：“果然……居然是这样……”
“果然？”大卫伸长脖子看了看。向山手里的资料来自那台完整机械中最核心的几块组件。
这几块组件分为两种，一种是单纯的人造钻石板,另一种则是内部具有大量空隙的泡沫状人造钻石。
科学家们还在为这些组件的用途争论不休。有人推测，这应该是某种光学组件，但是尚且没人知道它们应该如何工作。
“原来如此……‘密码本’才是本体啊……”
向山如此感叹道。
“密码本？”大卫有些疑惑：“你在说什么啊？”
“与英嘉聊过之后，我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即外星人使用的那种的二维的符号矩阵，以‘加密算法’的标准来看并不优秀。一个符号会同时受到上下左右四個方向的制约。这对表达的限制很大……”向山按住额头：“但是外星人还是采用了这个算法。”
约格莫夫很奇怪：“所以是为什么呢？”
“要么那些外星人很傻。要么就是，他们有两百多兆的信息是必须传递出去的……无论如何，这是底线。这二百兆的信息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传递出去。但是，他们所能制造出的永久存储设备，只能记录三百兆不到的信息，只剩下几十兆了。那要怎么办呢？”
约格莫夫与大卫一愣：“怎么办……”
“把那二百兆的信息作为‘密码本’，然后剩下几十兆的信息则写下算法，用算法将那二百兆的信息置换为小机器人们自我复制所必须的信息……”
《璇玑图》并非是一个将“任意八千首诗”压缩在一起的，它甚至不是用来压缩任何其他人的诗句的，而是它一开始就是那样的。
二维的文字游戏与人类日常的一维语言差异很大，语言还会受到一个“额外维度”的影响，所以那将近八千首诗，每一首单独拆出来都只是凡庸之作。但这个文字游戏的成立,本身就是了不起的事情。它的厉害之处更多的在于形式，而非具体内容。
它不是压缩诗文，它自身就是这样被创造出来的。
大卫挥挥手：“等一下等一下，这可太离谱了！你的意思是，外星人实际上只有几十兆的空间留符号，所以它们干脆留了一套规则，从那个‘必须传递的二百兆信息’里面得来具体数据？”
向山点头：“恐怕就是这样。”
“这太他妈离谱了！”大卫叫道：“我们现在面对的问题是，那些外星人怎么把如此复杂的工业流程压缩进三百兆的文字，然后你告诉我，外星人的可用空间更少，因为这三百兆里面，必须再加一个固定死的‘密码本’……”
“只要他们的算法足够优秀，压缩率足够好的话，这密码本里面其实还是可以装进很多内容的。”向山道。
“不是，三百兆，就算压缩率再如何高，也不可能无损压缩进如此复杂的全套工业数据！设计图，装配工艺，金属冶炼……”
“那些都是非必要的内容啊，大卫。”向山笑出声来：“非必要的内容……”
“啊？”
“细胞不会把‘有关细胞的一切数据’全都装进染色体里。”向山大笑：“这就是结论！你说得一点没错！奧贡就是一个大号的细胞！”
“啊？”这下大卫给整不会了：“那只是比喻……比喻……”
“你抓住了最核心的概念。”向山道：“虽然我大概了解一些皮毛,但是昨天我询问了专业人士才晓得——‘细胞’的全部信息不止包括在细胞核里面。比如说，‘细胞’这个结构本身，就不包含在细胞核的信息里。”
约格莫夫一愣：“难道说……”
“那些机器人自身就可以作为蓝本。”向山高声笑道：“那些机器人自身就是最好的蓝本……不需要存储最详细的工业图纸，这些小玩意大多零件是通用的！通用的！只需要测量自身，就可以读取到很多信息！”
大卫脑子里如同闪过了一个霹雳：“可是……可是……万一存在误差呢？”
“拼接不上？或者机械寿命降低？”向山扭了扭脖子，舒缓一下颈椎：“或者误差积累，导致机械整体大了一号？或者小了一号？”
“都有可能啊……”
“那就拼不上啊！那就寿命降低啊！只要机械的尺寸对不上包括轨道在内的固定设备，那就干脆废弃啊！”向山说道：“然后就回收啊！你说过了吧，这些机器人惟独不缺时间。只要它们的指令中不包括‘强行匹配不合适尺寸的固定设备’，这一套运转就可以维持很久！”
“这就是你说的，防……防……”
“‘防呆设计’。”
“对，‘防呆设计’！”
大卫目瞪口呆：“你们在讲汉语吗？‘防呆设计’是什么专有名词？”
约格莫夫解释道：“结构上防止呆瓜安装错误的工业设计理念。”
“所谓‘防呆不防傻，大力出奇迹’……防呆设计再优秀，也防不了傻子强行安装。但只要那些机器人，安装或者试运行时所拥有的力量不足以突破材料强度，或者有程序限制出力，那就一点问题都没有了。”向山眼睛仿佛放着光：“仅仅只是效率低，一点关系都没有……”
细胞不需要从零开始构建细胞，而奧贡内的机器人也不需要从零开始制作自己的复制体。
它们自身就是蓝图。
第901章 同工酶
大卫愣住了：“答案……这么简单……可是……”
“那飞船上有很多高精度的仪器吧。至少复制工业母机级别的机器，就得有一个具备测量机能的筛选机器。而这个筛选机器，理所当然的具备‘测量’功能。也就是说，设计图只需要存储一个简图就够了。剩下的，机器人可以自己从自己身上获取。”向山手指了指远处的车间。
那里停着一具外星残骸。
真正需要靠“密码本”编入石碑中的信息，其实只有“测量”而已。
“金属冶炼的参数呢？机器如何观测金属在高温下的变化？”大卫按住脑袋：“这……”
向山摇头：“也不需要，奧贡内部长期处在一个稳定的环境，近乎真空，微重力，没有其他的干扰源。金属冶炼与装备，只需要找到这个环境之下所需要的就好了……嗯，或许登陆行星之后，重力引发的某些物理现象，会触发某些协议。这份协议触发之后，那些机器人可以自己试错，来调节某些参数，以保证在其他行星也能完成冶炼与装配——大概。”
大卫点了点头：“确实……这几乎是可行的……”
约格莫夫瞪大眼睛：“等等，如果那些机械登陆之后是完好的，那它们会……进化？”
向山摇摇头：“不会，不可能的。这些机械都是精密的设计产物，它们的每一个部件都有明确且唯一的目的。它们无法完成超出设计目标的任务，冗余极地。它们不像生命，生命是无设计目的的东西。它们不具备‘演化’的基础。不过硬要说的话……”
向山思考了片刻之后，道：“它们或许会以极慢的速度出现变化，甚至继续分化什么的？可能变化最先出现在软件层面？它们会以类似‘蚁群’的形式获得群体智慧？”
“允许它们自行增加自己AI的代码？还是学习机能？这种大小的数据量，能支撑一个具备深度学习机能的AI存在吗？”大卫一惊：“它们……真的有希望应对复杂的……环境……”
“我只是说可能。”向山耸耸肩：“只是可能而已。这种猜测没什么根据。在‘奧贡’内部这个恒定环境下，机器人们不需要在乎‘效率’，只需要保证稳定的复制下一代就可以了。但是一旦来到了星球表面，它们的自我复制效率就必须大于损毁的速度。我觉得那些机器人大概率做不到吧。毕竟是为奧贡这个封闭环境设计的。但是，谁知道呢？万一这飞船降落的星球刚好适合这些机器人运作呢？如果我是设计者，我说不定会给机器人们追加这个功能，对吧？”
大卫几乎被向山说服了。
就好像“细胞的结构”来自于海底火山喷泉，而非来自于细胞自身一样。最初的机器人并非来自奧贡内记录的信息，而是奧贡的建造者文明。那些外星人扮演了“奇迹”的角色。、
这些小家伙可以通过测量自己来获得自己的数据。而它们修复奧贡飞船外壳，也只需要往飞船的其他方位扫描来获得数据。
但是在这一瞬间，大卫也意识到一件事情。
他们恐怕已经失去解开谜题的机会了。
机器人已经因为不明原因停摆了。
而机器人停摆的原因恐怕是……
“代代积累，终于让误差扩大到难以接受的地步了？”大卫喃喃：“一部分的机器人无法工作，工作一环扣一环的缺失，最终导致了整个系统的停摆？”
约格莫夫低语：“听着很像是一种关于‘衰老’的假说。”
“我们找到的机器人，有一些被甩碎了，里面的零件好像拼不上。恐怕真的是这样。”向山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