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神原呢……
十多年前的时候,神原就在抱怨说这一行的科研经费非常有限。
十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额外的经费搬出这个阵仗。
或许神原也有他的考量。他是要通过与当地人交流,来记录当地人语言的。带着这么多荷枪实弹的士兵,恐怕就没法和一些人好好交流了。
但是……
——有什么意义……
——那些即将灭绝的语言……比人的生命更加重要吗……
现在,向山捏着自己的手机。
他稍微费点功夫,就找到了当地几家“安保公司”的资料。有人会为他办妥一切。他只需要在那些公司的网页提交订单,就可以……
声张正义?
维护“杀人偿命”的规则?
只需要动动手指。
他甚至已经做到了最后一步。
太阳已经沉落,黑暗正在笼罩这片大地。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向山的鼻端依旧被那股臭气所缠绕。
杀死神原的人,如果这回没死,那说不定就不用付出任何代价。这个国家没法让所有参与了杀戮的人都付出代价——如果公正的审判每一个凶手,那就是掀起新一轮屠杀。
但是,一想到杀死了神原的人或许会活到很久以后……说不定是四百年以后……说不定是无穷远之后……
想到那当天的几个小鬼,会在四百年后悠悠的说“我们当年陷入过地狱”、“莪很后悔”……
向山的内心就仿佛失去了平衡。
动动手指,这份愤恨就会平息。
多好啊……
多好啊……
向山的拇指颤动。
“规矩”真的没有那么可怕。或许日后路会难走一些。但至少现阶段,这种事不可能给向山带来致命打击。
向山的拇指颤动,仿佛有几具尸体挂在上面。
只是区区几个人。
向山突然闭上眼睛,将手机砸在地上。
他对自己低吼:“有什么意义?”
作为一个前联合国官员,还是正儿八经的D1级领导,向山也接受过一些培训。景宏图也深入浅出的告诉过他一些做事、说话要注意的,跟他讲解过联合国的立场。
啊,是啊,过去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些。“民族自决”是上个世纪殖民地解放浪潮所锻造出的武器。“否认自决权或分离权,在实践上就必然是拥护统治民族的特权。”“任何民族的无产阶级只要稍微拥护“本”民族资产阶级的特权,都必然会引起另一民族的无产阶级对它的不信任,都会削弱各民族工人之间的阶级团结,都会把工人拆散而使资产阶级称快。”《给予殖民地国家和人民独立宣言》与《国际法原则宣言》他也了解过。
他从没有怀疑过景宏图跟他说过的这些。
但是……
尸山血海已经强而有力的击垮了他。
“民族”这个概念如果可以被随意捏造,那又凭什么觉得人类可以以“民族”为单位进行“自决”?
对有些团体来说,他们真的配吗?
配吗?
可是啊……可是,如果不承认这一点的话,那么人类又该以什么道理去批判“文明国度”的帝国主义者们对“蛮荒国度”所做的一切呢?
他向山凭什么去决定一群异国人的生死?
向山有什么资格这么做?
因为他有权与力啊。他有资本。
除了不代表一个国家之外,他与帝国主义者区别在哪?
两种不同的“公正”,两种不同的“正义”在向山的大脑中激烈的交战。
向山仿佛虚脱了一般坐在地上。
在这一瞬间,超人企业的掌舵者,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与这个国家的人其实没有太大区别。只要满足一定的条件,他也有可能像这个国家的人一样,将“杀死某些特定的人”视作“正义”。
完全不想承认。
令人作呕的结论。
但是……
大家都是人。这就是人。
向山踩碎了自己的手机。
然后,记忆到这里戛然而止。
自定义为“铬之心”【Chrome】的向山,看向了代表“狂热”的向山:“那么九啊……你是否拥有这一天的另一部分记忆?约格莫夫在这一天,又想到了什么?”
第826章 “反思”
向山身上披着伪装网,就坐在沙滩边缘。
这个地方依旧是接近赤道。如今旳向山却终于不再感受到那种入如火宅的滚烫刺痛了。
钢铁的身躯,拥有更加敏锐的温度测量手段,但是向山却是以“视觉”的一部分来感知这信号的。
海风卷过大地,海浪有力的拍打在海岸上。这是一片沙滩,白沙细碎,但整片沙滩不算连贯,许多礁石掺杂在白沙之中,形成了一种异样的美感。
这里或许不足以成为知名的旅游景点,但三百年前,附近应该是有城市的。
现在,这里很安静。
在这里,向山再次一分为三。
“最终基准”轻轻的问道,“反思会也开得差不多了。来吧九儿,解释一下,那一天,约格莫夫想到了什么。”
向山的“狂热”就坐在“基准”的旁边。这个幻影就好像向山二十岁出头的样子,穿着他那个时候常穿的一件黑色运动服,手里抱着不存在的吉他,轻轻弹奏缠绕在记忆深处的音乐旋律。
“基准”的向山没有催促。两个人格覆面实际上是一个主体。“狂热”的思考,就是系统检索与向山自身思索的过程。
过了很久之后,“狂热”才叹了口气,止住弹奏:“其实,约格莫夫貌似也很奇怪,为什么你会扩充管理层,放任明显有各国政府背景的角色进入企业……”
“我们是凡人啊。”“最终基准”是这么说的,“与那些屠杀同胞的人一样,在特定的条件下,我们一样会将‘杀死特定的人’视作正义。只不过,莪们幸运的生活在更现代化的地区,我们内心的那个‘条件’更难碰触。而出生在那个国家的人,一开始就没有这个条件……如果将我放在那个境遇之中,我未必会比他们善良。”
“我原本就有毁灭超人企业的计划……在任务完成之后,超人企业就会被各个国家以‘反垄断’为理由肢解。我原本就是这么期待的。而那个瞬间之后,我就坚定了决心。”
“那么从结果来看,你,我们,在那一步做对了吗?”
“不完全对。”
“那就是错了。”“狂热”点了点头,“约格莫夫这么想,也不是全无道理。”
说着,他对着海洋拨了几下琴弦。
“那个时候啊……”“最终基准”摇头,“二十几岁的我,三十几岁的我,和四十岁之后的我,心境就不同吧。二十岁几岁的我,觉得新冷战已经开启、热战只有一步之遥,世界需要新一轮的革命,作为技术人员,我能为世界献上的,只有技术革命。”
“旧的旗帜在我们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褪色……”“犯罪”出现在两人的身后,“一面旗帜,输掉一次,就会褪色一些。甚至连二十几岁的我都不觉得残破的旗可以汇聚什么人心了。而保守的力量是那样强大。三几年的时候,我们是怎么说的来着?‘潜入他们当中,偷窃他们的财产’……”
“既然市场已经化为了神,那么就成为市场的主宰者,来汇集人类的力量吧。用这份力量,作为开始新时代的钥匙——倒不如说,资本与国家是那样强大。不拼尽全力收集点滴资源,我们又怎么击败它?”
“最终基准”笑了出来,“三百年后回头再看……呵呵……”
“披上一身画皮,为装作新生的资本家,‘新的旧秩序’的缔造者……”“狂热”也笑了:“演得太像,就成真的了。想要的越来越多……首先在公司里废止学徒式的科研组织形式,寻找更加自由、更加先进的组织形式,然后逐步推动,影响到整个学术界,再辐射到更远的文化领域……”
“啧啧,不是又被科研骑士团那群崽种改回去了吗……”“最终基准”摇头。
这种复杂的感情……一如他数年前干掉那个姓赵的科研骑士学徒时那样。
“说到底,用不正当手段达到的目的,不会是正当的目的。”“犯罪”低语,“选择了以旧时代的形式为主体,就要带来这一手段带来的旧时代本质。就算你拥有最大的牌……当你铁了心要出卖超人企业的时候,这个你自己养出来的怪兽自然会冲着你咆哮不是吗。”
“说到这事的时候称呼就变成‘你’了……”“最终基准”摇头,“不去继续侵蚀属于政务系统的力量,也算是‘出卖’么?”
“说不定还真是。”“犯罪”扬起眉毛:“那个时候的你,我们,时刻提醒自己不要把超人企业拟人化,不要对工具投注爱。但超人企业的所有成员,同时也是一个存在共同利益的团体。”
“说到底,自己十几年、殚精竭虑缔造的大势,无数个长达二十年、三十年的大计划大项目。”“狂热”接着说道:“选择了旧时代的形式,就要承受这份限制。想要拆了它,就等于是同缔造它时的自己,以及后续无数人类精英战斗呀。”
“犯罪”点头:“人类也没有我们一开始想得那样铁了心急于自灭。‘超人企业’是否有些用了过猛呢……”
“狂热”这个时候却忧郁的看着碧蓝的海洋:“你确定没有?”
“最终基准”叹了口气:“聊约格就聊约格啊,别往自己身上插刀子。”
“狂热”摇头:“没什么好聊的,其实约格莫夫对这一天的记忆同样暧昧。他只是循着自己的一腔热血与冲劲做出了选择。”
“最终基准”低下头,低语,“这样啊。”
“当然,你们可能忘了一件事……”“狂热”接着说道:“还记得隼成年的那一天吗?约格莫夫非常高兴,计划带他出去海钓。两个人开一艘船,没带其他人。”
“最终基准”叹了口气:“周围海域的救援队可是提前接到通知,严阵以待的。”
“行驶到公海上之后,约格递给隼一把枪以及几段录像。录像里面是他提前准备好的遗书。”“狂热”平稳的说道。
这一瞬间,向山有一种“恍惚”的感觉。
三百年前,谢卢凯米多姆的时候,他找了个无人的角落,一拳砸在约格莫夫脸上。
一半是因为约格莫夫找了一群雇佣兵。此时此刻,撤销订单已经迟了。
另一半则是因为……
做出这件事之后,约格莫夫打算收养隼。
约格莫夫说,既然神原从泥潭里把隼捞起来了,他们就不能让隼再滑下去。
向山当时说的是……
“你可是刚让他的一群原队友下了地狱。”
向山并不清楚这个被取名为“隼”的男孩,对那些前同袍怀有什么样的感情。
仇恨的种子,是可以隐藏很身的。
“犯罪”摇了摇头:“老实说,我都快忘了有这回事了。”
“隼本人都忘得差不多了。对他来说,十岁之前的事情真的就像‘上辈子’了。”“狂热”说道,“他拿到枪的时候,反而觉得不知所措。而约格莫夫则慢条斯理的说出了自己那一年做的事情。”
“就好像他当年下单让雇佣兵杀人,却没有法律可以制裁他一样。那个地方是公海。而他已经留下了好几条遗言证明自己是自杀。隼在这里动手,将尸体沉入大海,法律难以惩罚他。”
“最终基准”摇了摇头:“离谱。胡闹。他就没想过这,隼真的下手了,那他在共和国生活的这些年就真的白费了吗?神原……还有其他伙伴们的努力,不都白费了吗?”
“犯罪”也差点笑出声。
反正从记忆中来看,隼·弗伊格特没有动手。
“狂热”也是一阵无语:“反正就这样吧。约格说明了那一年的事情之后,就背过身去。他觉得人类基准化的历程已经是历史大势,自己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了。他真的无所谓的。隼迟疑了片刻,然后对着天空打空了子弹,然后拥抱了一下约格,说‘我不怪你’,‘那个错误就让他埋藏在过去吧’。”
“嚯。”“犯罪”嘲讽道:“约格莫夫那家伙,肯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种情况下他又说了什么蠢话?”
“约格莫夫往隼的脑袋上揍了一拳,不轻也不重。他说隼‘没资格代替其他人原谅他’,然后还说什么‘隼只是不想复仇了而已’……他单纯是觉得自己认识的谢卢凯米多姆人里面,也就隼有立场下判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