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山翘起二郎腿,接着问道:“也就是说,你没有相关经验咯?”
“若是没有经验,便不能反抗了吗?”祝心雨盯着向山:“一个人面对持刀的歹徒,就要反抗,你会告诉这个受害者说‘你没有经验,所以不要反抗’……”
“会呀。”向山点头:“警方给出的建议通常就包括‘钱财乃身外之物’、‘不要激怒歹徒,保护好自己’对吧?造反确实是有理的,就好像吃饭一样天经地义。但是吃饭也得讲究营养均衡,不要暴饮暴食。杜甫就因为饿了太久之后吃了一顿烤牛肉死了。你说诗圣吃牛肉有错吗?同样的道理,造这世道的反,也得讲究方法才行,只有方法对了,才能成功。”
祝心雨闭上眼睛:“不与你辩。你作为一个既得利益者,必定能够找出千百条理由来反对造反。没意义。你看不到底层人的血泪。”
“既得利益者……”向山揉了揉脖子。如果硬要说的话……他作为一个北平人,确实高考分数线低得可怜。某种意义上也不能否认这一点吧。
但这个反应却被祝心雨当做默认了。她道:“看你年纪轻轻的,就能够在这样一个多个大国联合起来的项目里面担任要职。家里能量不小吧?”
向山道:“大概……天时地利人和吧。”
“哼,像你这种人……”祝心雨咬牙切齿。
向山叹了口气:“好吧,既然一定要这么说,那我也就承认了。”
向山的耳机里传来了懵逼的声音。雷大校说道:“向主任,注意一下措辞……容易引发……”
向山却正大光明的摘了耳机。
就连哈特曼都瞪大了眼睛,仿佛觉得这事离谱。
向山却将自己的平板电脑屏幕向下,倒扣在桌面上:“喂。”
祝心雨睁开眼睛,不明所以。
“除了与我直接对话,这里没有其他人懂得汉语了。”向山特意使用汉语说道,“所以现在我跟你说的话,全都是只有我们知道的话。”
如果可以,他倒是想要用带口音的方言。但奈何他是一个北平人。
向山说的这句话当然也是谎话。这个房间内的监听设备不可能只有他的那个耳麦。他就算摘下来了,也只是自己听不到外面在说什么。但他又确实有权限这么做。
毕竟他是这里的最高负责人,虽然不会有人不听他说话,但他想不听谁说话就不听谁说话。
而且与共和国联合作战,其他大国不可能不准备懂汉语的特工。
但祝心雨尚没有反应过来。
“身份都爆给你了,那我就干脆再爆料多一点吧。”向山道,“这一次为了抓你。安理会的五大常任理事国几乎全部出动。北约所有国家的军队都因为协定而开始备战。为了避免那个可怕的情报泄露,大家甚至准备好了最坏的可能性——也就是核武器。”
“而这个终端呢,连接着各个军队的指挥系统。”
“放心,军事指挥系统并没有你想象中那样铜墙铁壁。绝大部分负责电子战的军方人士也是人。是人就不一定能够超过‘火神’的上限。我旁边这位就轻松黑进过五角大楼。而之所以一般人黑客没法攻击军用的网络,是因为军用网络与民用网络存在物理上的隔阂。”
“但是现在,这是一个与五大国军用网络相连的终端,以及一个合法账号,有军事指挥权的那种。你只要趁那些家伙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提取最高权限,就可以短暂的控制全世界大部分军队。”
祝心雨瞪大了眼睛:“你这是……这是什么意思?”
向山继续说道:“当然,军队很快就会察觉指令的来源有问题。但是,只要有一小部分军队没有识别出来,真的执行了虚假的命令,‘战争’就会变成真的。你甚至有机会伪造核弹的发射指令。只要有一枚核弹命中目标,世界的历史就会被改写。”
祝心雨嗤笑道:“怎么可能呢……核武器的发射怎么可能这么随便……”
“比你想象中还要随便。那份情报就是有这样的魔力,搞不好就是全球动乱。”向山继续说道,“‘先发制人的军事行动’——你以为呢?”
这当然也是谎话。
大国政府封锁“奧贡”的资料,是因为这份资料有可能会对外界造成不可预测的冲击,从而引发社会动荡。但核武器发射出来,就不只是社会动荡了。没人会用核武器掩盖“奧贡”的消息,正如没人会饮鸩止渴——或许历史上有,但那“鸩”也得做得稍微无色无味一点。至少比芝麻糊还要稠的“毒酒”只有傻子才喝。
但是,祝心雨明显对外界抱有巨大的不信任,会以最坏的恶意揣测那些大国与财团。
她居然动摇了一下。
当然,如果她仔细思考,肯定会觉得这里面太过离谱的。所以向山不给她反应的时间,直接说道:“当然,你还可以使用这个终端,在各国的军用网络里面种下各种木马,埋下各种后门。我刚刚掐断了监听。你不说我不说,谁都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只要你后门搞得足够狠,足够高级,那你甚至可以威胁我们放你出去。”
“嗯,当然,你也有可能被我们当场打死。毕竟,这份风险也是改变世界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呢。”
“啊,当然,当然。总会有人抵抗的。如果你得到了核武器的权限,那或许得先把各个大国的首都灭掉,然后再炸几个人口稠密的城市。这样基本就可以瓦解掉大部分人的抵抗意志了。”
祝心雨浑身一颤,道:“你只是在骗我而已。我不会上当的。”
“对,我只是在骗你。这只是一个测试。你可以这么想”向山慢慢的将那个平板电脑滑向祝心雨那边,“我在赌你足够善良,你不会拿起这个终端。不妨想象一下,这如果是真的呢?但如果你真的拿了……我也只能指望我身边这位哈特曼先生足够给力了。”
祝心雨手按在那平板电脑上,道:“我……我不想使用这种……啊……这个……”
向山柔声说道:“这是改变世界最快、最直接的路子。你可以瞬间改写这个不公平的世道。由于你是最高水平的黑客,所以你拿起那个终端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只能默认你做了手脚。你有可能会被我们当场击毙。只要你能够活着逃出这里,你就能成为世界的无冕之王。”
“你可以瞬间摧毁所有有可能反抗你的力量,你可以任意改写人类的版图,你可以将世道按照你自己的心意揉捏……”
祝心雨哆嗦了一下:“我没有想过这种……”
“如果一个社会会被它一时的虚假信息所击溃,那不就说明它的和平是虚假的吗?击碎这份‘虚假的和平’,这个世界就会重获新生。”向山语气之中带着戏谑:“温吞的改良是毫无意义的。在你们这里修修那里补补的时候,残忍的强者依旧在剥夺弱者,平庸的弱者依旧在襄助这种罪行。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受害,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坠入深渊。现在,你就有一个机会彻底改变这一切……”
祝心雨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向山没有给她思考种种线索的机会,而他的神情与语气太逼真了。女孩猛的一拍桌子:“我从没有想过这种事!你这个……你简直……”
向山毫不客气的瞪了回去:“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不顾一切的前进’吧!这正是你所追求的。只需要消灭几个国家的首府,消灭各级军事指挥中心,消灭一些隐藏的基地——这个过程可能会造成数亿人的死亡。但只要你证明了你‘不顾一切’的决心,那么人们就会先对你妥协的。这些小小的代价,不是还没有到‘一切’的地步吗?”
祝心雨触电一般的想要缩回手。但是向山却一把抓住她的手,按在了那个平板上:“来吧,前进吧!”
“够了!”祝心雨几乎哭出来了。
向山这才放开祝心雨的手,然后拿回了自己的平板,就这么看着祝心雨。
小姑娘抹了抹眼泪,沉默了几秒,然后说道:“其实你刚才是在骗我的,对吧?”
向山笑了笑:“不可能有那么离谱的终端,可以直接对接所有国家军队的系统。但是,你的思考是真的。我确实希望你可以认识到一点。如果任由你使用这样的力量去直接改变世界。那你只会做得更糟糕。世界不是你的画布,你想怎么涂抹就怎么涂抹。如果你真的拥有了在它上面乱涂乱画的力量——我是说,如果你用你的技术窃取到了这个力量,你知道人们一般怎么称呼这种人吗?”
祝心雨沉默的看着向山。
但向山却哼起了歌:“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向着Fascisti开火/让一切……”
“够了。”女孩趴在桌子上。
向山笑眯眯的说道:“明白自己错在哪了吗?”
“你闭嘴。我不要听你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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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5章 交易
尽管被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说了“你闭嘴”,但向山当然不会真的闭嘴。
小孩子做错了事就得教育。而且这个时候进行教育,效果才是最好的。
所以向山追问:“你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吗?”
祝心雨脸埋在桌子上,一言不发。
“首先,就是关于‘谎言’。”向山道:“并非是所有的谎言都是恶意的。就比如说吧,某人患有一些基础疾病,身体很差。紧接着,他在一次检查之中查出了新的脑部疾病,只要情绪波动过大,就有可能因此丧命。那这个时候,医生暂时对他隐瞒病情,并将这病情告知他的家人——这是谎言吗?或者,让绝症患者在充满希望的状态下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这份谎言,也是罪恶吗?”
祝心雨嘟囔:“狡辩。那是个人层面的……”
“如果你要谈整体层面的……”向山略微回忆一下景宏图曾对他说过的话,还有英格丽德告诉过他的一些知识。他道:“你知道吗从?人类的文明,其实就诞生于谎言之上。”
祝心雨“哼”了一声,过了几秒才说道:“你知道了却不去纠正这个谎言。帮凶……走狗……”
“我所说的‘谎言’,跟你所说的未必是同一个量级上的。”向山道:“大地之上存在国境线吗?”
“嗯?有话直说。”
“大地之上没有国境线的。‘国土’与‘国家’乃至虚构之物。你也可以说,‘国家’的存在是一个谎言。一张花花绿绿的纸,凭什么能够去换可以实际使用的物资呢?所以‘钞票’的价值乃至整个金融系统都是谎言。‘公司’这个东西又存在于何处呢?是员工吗?可假如有一家小公司,在团建的路上出车祸,全员死亡,这家公司也依旧继续存在。它存在在哪里呢?各种形式的‘组织’,都是谎言。”
“但是,这层层套嵌的谎言,却构成了一个有效率的生产体系。它能够远远不断的产出个体所不能获取的物资,并将之分配出去。虽然它存在各种不公,但是却让尽可能多的人享受到了尽可能好的物质条件——‘现代文明’才是最大的人道啊。”
向山再一次敲了敲桌子:“那么你觉得,这些‘谎言’是恶吗?”
祝心雨依旧将脸埋着,没有看向山。
“我们所保卫的,不过是维护现代社会运行的众多谎言之一。而且它甚至是暂时性的。在未来的时间里,它终归会一点点开放给公众。为什么呢?因为真的捂着这个情报,那么当它意外暴露的时候,只会引发另一种形式的信任危机。”
“也就是说,即使你不来盗窃这里的情报,它也会在未来十年二十年的时间里逐渐开放给公众。但是你来窃取这些情报,就好似突兀的告诉绝症患者‘你患绝症’了。这不好。”
祝心雨没有说话。但向山觉得,她可能已经听进去了。
向山叹了口气:“你怀有热忱之心,体恤弱者,愿意帮助他人。这是很好的。但是,你没有掌握正确的方法,而是沿着一条已经被证明是不可能的道路前进。将力量用错了地方。这就很不好了。”
祝心雨的脸依旧贴在桌面上。她的声音因此听起来闷闷的:“那你知道‘正确的道路’或者‘可能的道路’吗?”
“不知道。”向山摇头:“没有人知道未来。没有人能够预测未来。上帝或许可以,但是那是虚构的玩意。”
祝心雨道:“难道不知道正确的方法,就不可以反抗了吗?因为不知道‘正确的路’,所以就应该裹足不前吗?就应该等死吗?”
向山笑了:“你这就是走入另一个极端了,孩子。我们不可能知道未来,但可以知晓历史。或许人类这个整体能从历史之中学会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不会从历史中学会任何教训,但是我们作为个体,总还是能从历史之中提炼点东西出来的。不只是历史。‘逻辑’也可以帮助我们有限的进行预测。”
“但是,一个人的造反,是势必要淹没在历史的潮流之中的。就算你今天没有遇到我们,也迟早会面对其他的困难局面。强大的外力会折断你。不,甚至看不到反馈的努力,会在某一天会熄灭你的热忱。”
“十年饮冰……”
“那也得你真的饮了十年冰再说。看你身份证,你今天才十七吧。你难道七岁的时候就开始做这事了吗?”
祝心雨抬起头。向山觉得这小女孩的眼神有些可怕。女孩很认真的说:“不是七岁。我五岁的时候就见识到人性上的深渊了。”
向山忍不住站起来,摸了摸她的脑袋。祝心雨却惊恐的弹起来,然后因为手铐摔到了椅子上面。
“你什么意思?”祝心雨非常愤怒。
“抱歉。”向山道:“我只是想表达……‘你可真不容易啊’。”
祝心雨眼泪流了下来:“我才不要你同情。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向山看着祝心雨哭了一阵,等这个女孩心情平复下来。他转了个话题,道:“其实,我的意思是,在这个世道,每一分‘变革’的力量都是宝贵的。你现在只是在毫无意义的浪费自己的价值。”
祝心雨看着他:“你就敢说自己知道‘正确的道路’吗?”
向山摇头:“不。我目前也只敢说,我希望能够探索正确的道路。我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还是错,但我认为,变革的契机就在眼前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帮助我,也可以来见证这一切。”
祝心雨皱眉:“你的意思是……还是要我当狗啊。”
“不是狗。是同志。”向山道:“这就是我刚才所说的‘另一个选择’。任何一个国家的司法机构都不适合对你进行单独的审判。因为没有几个法官与检察官有权限知道‘我们这个项目’。他们也觉得你很麻烦。不经过审判的关押,或者由‘维和部队’组建临时的军事法庭或许也是一个选择。但对你来说,‘留在项目园区之内’,或许可以免除上面很多麻烦——而且这已经有包括哈特曼在内的好几个例子了。”
“你主观上并没有恶意,同时也没有适合的机构来审判你。所以,以‘司法交易’的形式,成为我们这个项目外聘的技术人员,在园区之内接受一定程度的监禁,对你,对大家都很好。”
向山一面说,一面从包裹之中取出了早就拟好的协议——这是他前几天就写好的。他将两张纸推到祝心雨的面前:“你可以自己看一下。”
祝心雨没有看那文件上的内容,而是盯着向山,问道:“你……”
“嗯?”
“我不相信世界上有无缘无故的善意。”祝心雨说道:“对我有好处,对上面有好处,那么对你呢?”
向山笑了笑:“有几个方面。首先,我与‘上面’的利益在某种程度上是一致的。我做对上面有好处的事情,上面就有我的好处。其次,再次自我介绍一下吧。联合国项目事务署,罗摩项目研究中心主任,向山。我实际上是一名科学家。你窃取的那些数据,就是我的研究对象。”
祝心雨一愣,既然想到了什么:“你之所以扮演‘拉马努金’……”
“我很喜欢‘风险’社区的讨论氛围。”向山依旧笑眯眯的:“实话实说吧。作为科班出身的工程师,我们——我,以及研究中心的其他科研工作者,都很希望有你们这些黑客的帮助。”
祝心雨指了指哈特曼:“那家伙呢?”
“他毕竟有合众国的官方背景,还是FBI探员,想要留在项目园区还蛮困难的。但是,如果你选择了司法交易,选择在项目园区接受监禁,那反而不受这一条的限制。”
这其实也是个蛮奇怪的现象。哈特曼也是一个通过司法交易出来的罪犯,过着与被监禁没多少差别的日子。但是,对他负责的组织是FBI,所以根据大国之间的协定,他不能出现在园区。而祝心雨并非某一个国家的力量,司法交易的对象则是联合国,是罗摩项目,所以她可以在那里。
联合国不能限制某一个平民的自由。但祝心雨可以归入“俘虏”或“罪犯”的行列。
——至于联合国项目事务署其实没资格监禁未经审判的自然人什么的,都是小事情了。总能找出或者创建合适的条款来处理这个状态。
祝心雨看着哈特曼:“像他那样么?”
“已经很优待了。”向山道。他站起来,走到祝心雨背后,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压低身体,对祝心雨说道:“而且,我确实需要你帮助我‘改变世界’。我刚才说你那个没用,你不想看看我这个有没有用吗?”
向山只说了一句。如果他对这个人耳语半天,那就需要自己去对上面解释自身的立场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