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山看向陶恩海:“你准备舍弃到什么程度?底线?”
“嗯,现在的技术,最坏情况下,可以挖到海马体。”陶恩海想了想,摇头笑道:“高级皮质里也有相当一部分负责运动、感觉之类的。理论上最低限度是‘保留一部分额叶和颞叶皮层’。但说实话,人类还没有彻底破解大脑的算法。额叶与颞叶支撑不起思考。”
言下之意,其余的都已经可以用机械化代替了。
“武学修为呢?复杂运动的熟悉、习得和选择,都和纹状体有很大关系。长期记忆的转化,则由海马区负责……”
“对,失去了这些,就没法靠自己的脑子记住东西了,外功发挥也很受影响。但是好歹还有硬盘。总比死了强。”陶恩海摇了摇头。他再次站起身,顺带抓住向山:“还有你……你最好交代一下自己真实的经历吧。披着别人的皮,我很难看你顺眼。”
“这件事我倒是可以交待一点东西。但是必须严格保密。”向山看着陶恩海:“数据线直连。我只接受这种形式的对谈。”
陶恩海沉默了片刻。他对自己的弟子说道:“卢修,给我一根数据线吧。”
听闻自己不需要立刻手术,卢修稍稍松了口气。他不敢去看自己的老师,低着头从腰间抽出一根数据线。
陶恩海冲着其他侠客拱了拱手:“不好意思,各位弟兄,这件事牵涉到一点过去的事情。我要和这家伙单独谈谈。”
说着,他跟向山走进了那一间手术室。
这手术室四壁铺着塑料膜,将之与泥土隔绝开来。这空间很小,只能容纳两三个人,少量的仪器已经将空间塞得满满当当。想要做手术,必须弯腰,低伏身体。
也就只有义体人的医生可以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之中做手术了。
陶恩海坐在地上,指了指对面。
向山也坐了下去。
陶恩海将数据线的一段插在自己头颅侧面——如果是自然人的话,应该是耳朵后侧的位置。向山将数据线的另一端插入自己的手腕。
【你到底是什么人?】陶恩海如此问道;【每一个自称是向山的家伙,其实都明白自己不是向山。他们心底里都有自己作为‘他者’的童年。现在线上的向山记忆,很少有童年时代的。这一部分覆盖不掉。所谓的“武神”,也只是对向山的青年记忆更有认同。你应该也有那样的记忆。】
【告诉我,你到底是谁?用你那一段记忆的身份说话。】
在刚才那一瞬间,陶恩海确定了,这家伙是个“真性人格覆面”。他传输的信号,表现出了“内功”的感觉。而截止目前,假性人格覆面不能使用内功。
向山很想苦笑:【说实话,我没有那种记忆。我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什么其他人。】
【胡扯!】陶恩海道:【你是在为那一段“不是向山的记忆”感到羞耻?你如果真的认为自己是向山,那么这个想法才是可耻的!至少那些模仿得更像的家伙——我是说那些被称作“武神”的,不会隐瞒这一点!】
【不,我说的都是实话。】向山如此说道。
他唤起自己“所能追溯的最初记忆”——被尤基从垃圾场里捡来的记忆。
——空白……空白……空白……水……一点点光……
然后是回收站小镇的事情。尤利娅与镇长的对话……
【由于是直连的,所以我只能“隐瞒”,而无法“虚构”。】向山如此说道。
“虚构”会唤起特殊的神经活动。在情感层面上,虚构的故事与事实的经历有着截然不同的表现。
或许一个天才骗子可以做到瞬间构建虚构的故事,并在表面上不动声色。他甚至可以在短时间内通过“忘我的表演”来假装是真的。
但虚构就是虚构。
在稳定连接的情况下,内功高手可以捕捉到这种瞬息而逝的微妙表现。
【被人从垃圾场里捡起来?这可真是个笑话。】陶恩海道:【你是科幻漫画的主角吗?】
【虽然我也很难相信,但事情就是这样。】向山道。
【恕我直言,你是不是被什么人处刑了,灌输了错误的自我认同之后放在那里的?】陶恩海道:【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解释了。】
向山意外的点了点头:【老实说,我觉得这个猜测蛮有说服力的。但问题是,我的大脑之中一点“不属于向山的记忆”都没有。】
【大量的还丹酶可以解释。】陶恩海道:【你或许有原本的记忆,但是还丹酶还原大脑的时候重置了。】
向山感觉自己“胸口”的位置有一种柔和的、如同泡沫碰触的错觉。
这是“同情”。
陶恩海在“同情”遭受“这种事”的无名之辈。
向山道:【但是,也还有疑点。对于侠客来说,还丹酶是非常宝贵的资源。想要将一个成年人的记忆完全重置,需要不少的还丹酶。更别说在那之后,还得往我的大脑刻入向山的记忆。如果只是为了处刑“叛徒”,侠客不可能如此奢侈。】
【庇护者……也不像。至少当地的庇护者,只当我是突然出现,完全没有认识我的表现。难道这是科研骑士团的某种心理学实验吗?而且级别比松鹰城末那骑士团更高的那种?】
【鬼知道。】陶恩海在心底冷哼一声:【我只希望你不要再假装自己是向山了。】
【我确实没有其他的记忆了。】向山如此说道:【事实上,就连向山青年时期的经历,我都是从其他渠道获取的。如果不当自己是向山,我也不知道该当自己是谁。为了自己的心理健康,避免身份认同混乱导致心理疾病,我姑且还想再这么自称一段时间,直到找到记忆。】
【哼,随便你吧。】陶恩海道:【但你必须记住!你不是向山。你是你自己。不要渴望向山能够包揽一切。人类的自由与尊严要靠当下的自己来争取!】
向山道:【话说回来,大脑的分离手术,需要我来帮忙吗?在你的视角下,你弟子希望好像不是很大。】
除了语言层面的交流之外,双方还交换着各种潜在的思绪。只要浮现在意识表层附近的思绪,都能够被算法捕捉,传输。
【你之前救了一个小女孩?你好像对脑手术较为棘手。】
【不,陶医生。】向山说道:【见到你之后……我又想起来了。关于手术的记忆。】
第249章 眼睛
这也确实是非常奇怪的事情。
魔教的技术资料,让向山学习了不少生理学的知识。但是那份资料却没有触及到向山关于“神经外科手术”的记忆。
而“想要拯救那个小女孩”的念头,也没有唤起这些技能。
反而是在看到陶恩海之后,向山想起了这些东西。
按照道理来说,“魔教的生物科技”所在的范畴,应该非常接近“神经外科手术的技能”才对。“能够挽救一个人类大脑的手段”也与“神经外科手术的技能”在接近的范畴内。
但解锁这一段记忆的居然是陶恩海。
——不,也不尽然……
向山突然意识到了。
这也是他突然才意识到的。
魔教的技术,与他从陶恩海这里学到的技术,根本就不是一个范畴。魔教的技术完全是站在基准人的视角的,“立意”就与陶恩海传承自旧世代的医术有天然之别。更不用说,魔教的生物技术并不考虑受术者的感受。
而向山从陶恩海这里学到的一些技术,在魔教的体系之中已经属于“错误认知”了。
这些东西本来就存在于向山的大脑之中,但是直到刚才,向山确认“我想起来了”这个事实的一瞬间,他才意识到这个事情。
陶恩海看了向山一眼:【你?别开玩笑了。你应该没有系统学习过……】
【内部代号XHD396、XHD407、XHD408等几种活性物质的研发阶段,向山曾加入过项目组的研发工作,亲自试验这些药物在人类身上的功效。】向山按住自己的额头:【应该是在那个时候吧,向山大概学会了……两门外语,到了母语的程度。然后生物学拿到了相当于研究生学历的程度。另外就是临床……我好像做过不少练习。用猴子……】
向山说这句话的时候,不自主的想到了“金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这句话。那个时代的自己好像还挺挥金如土的,可以不间断的利用猿类的大脑来提升自己的外科手术技巧。
对,感谢科学院神经科学研究所提供的灵长类克隆技术,感谢基准人改造手术研发过程中诞生的一系列基因疗法相关技术,感谢南亚提供的廉价土地,感谢合众国的廉价谷物……
那一段时间,公司别的不多,手中的实验用猴子那真的是垄断级别的多。
陶恩海手指微微颤动。他也响起了那一段充斥着冲天铜臭味的时光。
【向山的行医资格证,还真是我帮忙办的。
【然后……我记得应该是第一代刚刚起义的时候吧,向山也陆陆续续跟你学了很多。有之前那段日子的底子在,向山学的非常快。】
【如果只是向山的那些技术,那大可不必。”陶恩海思考了片刻,还是摇头:“毕竟都过去两百年了,技术早就更新换代了,现在有成功率更高的手段……】
【但是,现在最重要的是保命吧。”向山道:“脑区分离手术,向山生前就可以做,有不小的成功率。】
【但是……】
【而且心态真的挺重要的。你告诉向山的。】向山这样说道:【‘就算手上的颤抖可以靠算法抹掉,心里的颤抖可止不住’。过大的压力会影响主刀医师的判断。对于瞬息万变的人体来说,这也不是好事。】
人终归是有亲疏之别的。医者固然是父母心,要平等的对待每一个患者。但面前是自己亲近之人的时候,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顾虑。
而人体却是一个复杂而宏观的系统。手术中,身体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状况。
就算义体化之后。这种现象也依旧存在。
哪怕是名医,也不会轻易给自己亲近之人动手术——除非这手术难度之高,只有那名医本人能完成。
【我几乎想不起你是谁。】向山如此说道:【对我来说,你几乎是个陌生人。我主刀的话,不会有丝毫犹豫的。相信向山的技术吧。】
陶恩海指了指自己脑袋侧面的数据接口:“这句话是假的。小伙子,你好像不像你自己说得那样淡定。”
向山耸耸肩:【可能?但我可以肯定,这里这个人……】他指了指自己太阳穴的位置:【肯定比你的助手要稳的。】
陶恩海点了点头:“这个说法,倒是可以认可。”
老侠客思考了片刻,道:“可以。我会稍稍整理一下自己的记忆的。这些记忆,应该可以帮你更快的适应现代的技术。”
向山点头:“感谢。”
“这是在救我自己的命。”陶恩海摇了摇头。
“那就这么决定吧。”
陶恩海就要把自己身上的数据线拔下来。但是向山却摆手制止了他:“对了,还有一件事。”
陶恩海停下了手。
【我有一个小问题。我的义眼规格非常的高。它能捕捉的电磁波频段广得难以置信,像素也是高得惊人。】向山如此说道。
如果以这双眼睛作为摄像头拍照的话,一张照片最多能有数个Gb的数据。
【而且,我最近还发现,它甚至能够捕捉同位素衰变放射出了各种高能辐射。】向山道:【这眼睛的功能强大到不可思议。而我醒来的时候,它就已经在我头上了。这是我唯一自带的东西。】
【你是我接触过的身份最特殊的老侠客。我认为你或许可以找到这双眼睛的些许线索。】
陶恩海怔了一瞬。
【等会……你说什么?】
向山道:【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这双眼睛好像很强大……】
陶恩海突然开口道:【你的眼睛,是否可以取下来?】
向山点了点头:【可以是可以,但我从不这么做。】
不知道为什么,向山感觉陶恩海有些怪异。他现在情绪波动很大。向山可以感觉到脑神经之间生物电的和弦。他道:【你要不要镇静一下?按照你助手的说法,这不利于你的伤势……】
【有一些义眼的后方,会带有一个复杂的二维码印记。这个二维码是一个特殊的秘钥……】陶恩海道:【如果有的话……我知道这秘钥需要往哪里输入。】
向山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他的金属眼睑【或者说义眼的金属保护结构】打开。与此同时,数道固定结构开始松脱。向山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左眼上。片刻之后,向山就将自己的义眼轻柔的放下。
义眼的后方确实有一个二维码的印记。
“这不可能……”
陶恩海呻吟道。他甚至直接说出口了。
向山已经无法感应到他的情绪了。不是那种“平静”,而是情绪波动过于激烈,超过了一个阈值——就好像强光之下,人目不能视,巨响之下,人耳不能闻。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
在那一瞬间,向山如同坠入幻境之中。
向山仿佛回到了……回到了……
那是一个夜晚。
那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