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阴阳两界 第11节

贺先生的儿女们在寒风里看守着那些脑浆,没有人搭理他们,那些脑浆逐渐干瘪下去。到后来收拾的时候,有一些已经板结了。所以后来贺先生的脑子有很大一部分永久地附着在水泥地上了。告诉我贺先生遗言的刘老先生也死了。在刘老先生生前,我对他没有一点好印象。这老头子在棋盘上老悔棋,明明下不过,却死不认输。我不乐意说死人坏话,但我不说出来,别人怎能知道呢?他嘴极臭,正对着人说话时,谁也受不了。

有关贺先生直了的事,我还有一点补充。不管他是在什么时候直了的,都只说明一件事:在贺先生身上,还有很多的生命力。别的什么都不说明。

流年似水,转眼到了不惑之年。我和大家一样,对周围的事逐渐司空见惯。过去的事过去了,未过去的事也不能叫我惊讶。只有李先生龟头血肿和贺先生的事,至今不能忘。

那一年冬天,北京没一个好天,看不见太阳。那时候矿院是个一公里见方的大院子,其中三分之二的地方是松树林。那时候有好多人(革命师生,革命职工)从四面八方来到矿院,吃了窝窝头找不到厕所,在松林里屙野屎,屙出的屎撅子粗得吓死人。那时候,矿院的路上大字报层层板结,贴到一只厚,然后轰地一声巨响,塌下一层来。许由的奶奶括了七十八岁,碰上脑后塌大字报,被这种声音吓死啦。那时矿院里有好多高音喇叭,日日夜夜响个不停。后来我们的同龄人都学不好英文:耳朵不好,听不见清辅音。那时候烂纸特多,有很多捡烂纸的孩子,驾着自制的小车,在马路上作优美之滑行。那时有很多疯子被放出来,并且受到祟拜。那时我刚过了有志之年,瞪大了眼睛,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如果我要把这一切写出来,就要用史笔。我现在还没有这种笔。所以我叙述我的似水流年,就只能谈谈龟头血肿和贺先生跳楼,这两件事都没在我身上发生(真是万幸),但也和我大有关系。

在结束这个话题之前,谈一点别的事情。我和许由造炸药,落到了保卫组手里,当时我身上有一篇小说的手稿,是我和我们院里的小秀才鸡头合著。王二署名不执笔,执笔的是鸡头。他犯了大错误,写小说用了真名,里面谈到了矿院诸好汉的名次,还提到了我们的各种丰功伟绩,飞檐走壁,抛砖打瓦之类。最不该的是把我砸凤师傅窗子的事都写上了,而后来我正是落到了凤师傅的手里,他把我的腰都打坏了。这件事情告诉我们:写小说不可以用真名,尤其是小说里的正面人物。所以在本书里,没有一个名字是真的。小转铃可能不是小转铃,她是永乐大钟。王二不是王二,他是李麻子。矿院不是矿院,它是中山医学院。线条也不是线条,她是大麻包。李先生后来去的地方,也可能不是安阳,而是中国的另一个地方。人名不真,地点不真,惟一真实的是我写到的事。不管是龟头血肿还是贺先生跳楼,都是真的,我编这种事干什么?

七二年底李先生被发到河南安阳小煤窑当会计。河南的冬天漫天的风沙,水沟里流着黑色的水,水边结着白色的冰。往沟里看时,会发现沟底灰色的沙砾中混有黑色的小方决。这些小方块就是煤。水是从地下流出来的,地下有煤,所以带出了这种东西。一阵狂风过去之后,背风的地方积下了尘埃。在尘埃的面上,罩着黑色的细粉。这件事也合乎道理,因为风从铁路边上煤场吹过来,就会把粉煤吹起来。早上他从宿舍到会计室去,路上见到了这些,觉得一切井然有序,不像在梦里。

李先生那个时候对一切都持将信将疑的态度。

李先生到会计室上班时,头上总裁一顶软塌塌的毡帽。这种帽子的帽边可以放下来,罩住整个面部,使头部完全暖和起来。这种感觉是好的。李先生喜欢,乐意,并且渴望一天到晚用毡帽罩住头部。因为河南冬天太冷,煤矿又在山上。虽然有煤烧,但是房子盖得不好,漏风,所以屋里也冷。但是科长看见他在屋里戴着毡帽,就会勃然大怒:你别弄这个鬼样子吓我好不好?说着就会把他头上的帽子一把揪下来。这件事完全不合道理。

李先生去上班,身上穿蓝色大衣。这衣服非常大,不花钱就拿到了。这件事非常之好,虽然不合道理。给他这件大衣的是矿上的劳资料长,一个广东人。李先生见了他倍感亲切,这是因为李先生所会的三种语言中,广东话仅次于英语。他就想和他讲粤语。劳资科长说:你这个“同机”不要和我讲广东话啦别人会以为我们在骂他啦。这非常合理,在美国也是这样子的。不能在老美面前讲中国话。广东科长给了他这件大衣,说是劳保。李先生问,何谓劳保,广东科长说:劳保就系国家对你的关怀啦。这个话不大明白,李先生也不深问。劳保里还有些怪东西,橡胶雨衣,半胶手套,防尘口罩等等。李先生问了一句:我不下井,发我这些干什么。旁边有个人就猛翻白眼说:想下井?容易!李先生赶紧不言语了。在干校学习了两年,到底学会了一点东西。

李先生上班时也穿着这件大衣不脱。科长苦着脸看他,直到李先生被看毛了才来:很冷吗,你这么捂着?真的很冷?遇到这种情形,李先生也不答话,只是走到窗前,仔细看看温度表。看完后心里有了底,就走回来坐下来。科长也跟着走过去,看看温度表,说道:十五度。我还以为咱们屋是冷库呢!

李先生知道,放蔬菜的冷库就是十五度,谁说不冷?但是他不说。在噩梦里,说什么就有什么。假如把这话说了出来,周围马上变成冷库,自己马上变成一棵洋葱也不一定。在干校里已经学会了很多,比如上厕所捏着鼻子,下午一定会被派挑屎,臭到半死,科长说十五度不冷,李先生已有十分的把握一—假如一时不察,顺嘴说出不满的话,大祸必随之而至。李先生暗想:“这肯定是我的印度师兄想把我变成洋葱!”

在一九七三年,李先生对他的印度师兄的把戏已谙然于胸,那就是说什么来什么,灵验无比。这个游戏的基本规则就是人家叫你干啥,不要拒绝;遇上不舒服不好受的事应该忍受,不要抱怨。只要严守这两条,师兄也莫奈他何。

李先生上班时脚上穿双大毛窝。他不适应北方气候,年年长冻疮。以前在美国,天也有冷的时候,那时不长冻疮。毫无疑间,这必是印度师兄搞的鬼。李先生认为,印度师兄这一手不漂亮。别的事印度人搞得很漂亮。比方说,龟头血肿,一个极可笑的恶作剧。满头起大包也想得好。有些地方师兄的想象力叫人叹为观止,包括叫他流落到河南安阳,中国肯定没有这么个地方。但是地名想得好:安阳。多像中国的地名啊!我要是个印度人,准想不出这么个地名来。但是长冻疮不好,一点不像真的。将来见了我也不好解释。别的事都是开玩笑,出于幽默感,冻疮里没有幽默感,只有恶意。

李先生并不是死心塌地的相信眼前是一个噩梦或是印度人的骗局。那天早上到会计室上班,顶着很大的风。风里夹着沙粒,带来粗砾的感觉。说印度人能想出这样的感觉,实在叫人难以置信。风从电线,树枝,草丛上刮过,发出不同的声音。如果说,这声音是印度人想出的,也叫人不敢信。人类在一个时间只能想一件事,不可能同时造出好几钟声音。如果说,这一切都是印度人的安排,那么也是借助了自然的力量。这就是说,眼前的一切,既有真实的成分,也有虚构的成分。困难的是如何辨认,哪一些是虚构,哪一些是真实。

那天早上李先生到会计室上班,科长不在,他有如释重负之感。那个科长非常古板,一天到晚的找麻烦。李先生不会打算盘,要算时总是心算。他的心算速度非常之快,而且从不出错。但是科长不但强迫他把算盘放在桌上,而且强迫他在算帐时不停地拨算盘珠。所以他见到科长不在,就赶快把算盘收起来,他一见到这东西就要发疯。

如果算盘放在他面前,李先生就忍不住琢磨,这个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处。在他看来,那东西好像是佛珠一类的东西,算帐时要不停地捻动,以示郑重。但是这佛珠的样子,真是太他妈的复杂了,简直不是入想出来的。然后他把脚翘在桌上,舒舒服服地坐着,把今天早上的所见仔细盘算一番。他觉得只要科长不在,别的人也不在,只有他—个入的时候,一切都比较贴近于自然。而当他们出现时,一切都好像出于印度师兄的安排。这种安排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把他逼疯。其实他也没干什么坏事,不过是多扳了几下抽水马桶而已。为了这点小事把他灭掉,这印度人也太黑了!

李先生后来说,他觉得那时候自己快发疯了。一方面,他不脱科学方法论的积习,努力辨认眼前的事,前因如何,后果如何,如何发生,如何结束,尽量给出一个与印度师兄无关的解释。另一方面,不管他怎么努力,最后总要想到印度人身上去。到了这时,就觉得要发疯:想想看,我们俩同窗数年,感情不错,他竟如此害我!惟一能防止他疯掉的,是他经常在心里长叹一声说:唉!姑妄听之吧。然后就什么也不想了。

那天早上有人到会计室来,告诉李先生,山下有人找。李先生锁上门,往山下走,老远看见矿机关那片白房子。当时他精神比较好,又恢复了格物致知的它毛病,想道:这片房子在山的阳面,气候较好。比较干燥,冬天也暖和。而且是在山下,从外面回来不必爬山。把全矿的党,政,工,团放在那里,十分适宜。而全矿的大部分房子都在上面一条山沟里,又黑又潮,这也合乎道理,因为坑口在山沟里。你总不能让工人爬四百级台阶上来上班,这样到了工作现场(掌子面),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就不能干活了。所以这一个矿分了两个地方,是合乎情理的,并不可疑。

山下的房子雪白的墙面,灰色的瓦面,很好看,这也合乎道理。因为那是全矿的门面嘛。但是走近了一看,就不是那么好。雪白的只是面上的一层灰。灰面剥落之处,裸露出墙的本体,是黄泥的大块(土坯——王二注)。仰头一看,屋格下的椽子都没上漆,因为风化之故,木头发黑。窗上玻璃有些是两片乃至三片拼出来的,门窗上涂的漆很薄,连木纹都遮不住。这也不难解释,矿上的经济状况不是太好。

有关矿的经济情况,矿长知道的应该是最多。他说:同志们,要注意勤俭节约。我们是地方国营嘛。地方国营是什么,相当难猜,但也不是毫无头绪。在一些香烟和火柴盒上,常见这宇样。凡有了这四个字的,质量就不好,价格也不贵。在美国也是这样,大的有名的公司,商品品质好,卖的也贵。小的没名的公司,东西便宜,货也不好。在超级市场里有些货是白牌,大概也是地方国营。可以想见地方国营的煤矿,经济上不会宽裕,办公的房子也就很平常。

就是不知道地方国营是什么意思,李先生也能猜出矿的经济状况。井下还是打钎子放炮,有两辆电瓶车,三天两头坏。坏时李先生就不当会计,去帮着修电瓶车。李先生说,我可不会修电瓶。可是人家说:管你会不会,反正你是矿院下来的,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在一边蹲着,出出主意。这是因为电瓶车坏了,井下的煤就得用人力推出来。要是大电机坏了,连医务室的大夫也得到一边蹲着去。她百无聊赖,就给大家听听肺。试想一个矿,雇不起工程师,把会计和医生拉去修电机,这是何等的因境。矿里还有三台汽车,有一台肯定在美国的工业博物馆里见过。这件事想不得,一想就想到印度师兄身上去。

李先生走到矿上会议室门前时,精神相当稳定,这是因为早上格物致知大获成功。像这样下去,他的心理很快就会正常,不再是傻头傻脑的样子。假如是这样,线条见他不像E.T.,也许就不会喜欢他。不喜欢就不会嫁,这样现在我可能还有机会娶她为妻。然而岁月如流,一切都已发生过了。发生过的事再也没有改变的余地。

十一

李先生走进会议室,这是一间大房子,里面有好大一个方桌。桌边上坐着两个人。一位是副矿长。另一位是个女孩子,穿件军大衣,敞着衣扣;里面穿着蓝制服,领口露出一截鲜红的毛衣。她的皮肤很白,桃形脸,眼睛水汪汪;嘴巴很小,嘴唇很红,长得很漂亮。这件事不难理解:矿上来了个漂亮女孩子,说是来找人,副矿长出来陪着坐坐,有什么不合理的?但是她来找我干嘛?仔细一看,这姑娘是认识的。在矿院,在干校都见过。但是不知她叫什么名字。那女孩抬头看见李先生,就清脆地叫了一声:舅舅!李先生就犯起晕来:怎么?我是她舅舅?我没有姐妹,甥从何来7副矿长说:你们舅甥见面,我就不打搅了。李先生心想:你也说我是她舅舅?线条(这女孩就是线条。这两人以舅娶甥,真禽兽也!——王二注)说:叔叔再见。等他出了门,李先生就间:我真是你舅舅?线条出手如电,在他臂上狠拧了一把,说:我操你妈!你充什么大辈呀你!我是线条呀!李先生想:外甥女操舅舅的妈,岂不是要冒犯祖母吗?姑妄听之吧。

然而线条这个名字却不陌生。在干校时,每天收工回来,枕头下面都有一张署名线条的纸条子。这是线条趁大家出工时溜进去塞的,以表示她对李先生的爱慕之心。有的写得很一般:龟头血肿,我爱称!——线条有的写得很正规:亲爱的龟头血肿:你好!

我爱你。

此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敬礼!

线条有的写得很缠绵:我亲爱的大龟头:我很想你。你也想我吗?——线条有的写得极简约,几乎不可解:龟,血:爱。条。

李先生见了这些条子,更觉得自己在做梦。

对于线条的为人,除了前面的叙述,还有一点补充。此人什么话都敢说,“文化革命”里,除了操,还常说一个字,与逼迫的逼宇同音不同形。当了教授太太后,脏字没有了,也只是不说中文脏字。现在在我院英语教研室工作。有一回给部里办的出国速成班上课,管学生(其实是个挺大的官)叫silly cunt(傻×)。那一回院里给她记了一过,还叫她写检查。她检讨道:我是怕他出国后吃亏,故此先教他记着。该同志出国后,准有人叫他silly cunt,因为他的确是个silly cunt!院长看了这份检查,也没说什么。大概也是想:姑妄听之吧。

线条说,在干校时她已爱上了李先生。但是没有机会和他接近。后来李先生被分配到了河南,她就尾随而去。当然,这么做并不容易,但正如她自己所说,有志者事竞成。她靠她爸爸的老关系到安阳当了护士,然后打听到龟头血肿的所在地,然后把自己送上门去。这一切她都做了周密的计划,包括管李先生叫舅舅。最后他们俩终于到了一个没人的地方,这是在矿上的小山沟里。这也是计划中的事。她突然对准龟头血肿说:我要和你好!这是计划中关键的一步。说完了她拍起头来,看李先生的脸。这时她发现李先生的表现完全在意料之外:他把眼闭上了。这时她开始忐忑不安:龟头血肿这家伙,他不至于不要我吧?

李先生说,他琢磨了好半天,觉得此事是个圈套。这十之八九是印度师兄的安排。怎么忽然跳出个漂亮女孩子来,说她要跟我好?他琢磨了好半天,决定还是问问明白。于是他睁开眼睛,说道:什么意思?问得线条很不好意思,很难受。她发了半天的窘才说:什么意思?做你老婆呗。

不少人听说我会写小说,就找上门来,述说自己的爱情故事。在他们看来,自己的爱情可以写入小说,甚至载入史册。对此我是来者不拒。不过当我把这些故事写入小说时,全是用男性第一人称。一方面驾轻就熟,另一方面我也过过干瘾。但是写李先生的爱情故事我不用第一人称,因为它是我的伤心之事。线条原该是我老婆的,可她成了龟头血肿夫人!

线条说了“做你老婆呗”,心里忽然一动。说实在的,以前她可没想过要做龟头血肿夫人。她想的不过是要和李先生玩一玩,甚至是要耍耍李先生。可是李先生说你可要慎重时,她就动了火,说:就是要做你老婆!你以为我不敢吗!因此悲剧就发生了。李先生又说:这事可不是开玩笑;线条就说:我真想抽你一嘴巴。李先生就想:姑且由之吧。

后来李先生说,在我这一方面,当然不会发生问题;别的没有说。线条则凶巴巴地说,我这一方面更不会发生问题。忽然她惊叫起来:不得了,十一点半了。我得去赶汽车。原来从安阳来的就是这一班车,早上开过去,中午十二点开回来。如果误了,等两天才有下一班,她赶紧告诉李先生怎么去找她,还告诉他去时别忘了说,他是她舅舅。说完了这些话,就跑步去赶车。为了跑得快一点,还把大衣脱下来,叫李先生拿着。线条就这么跑掉了。如果不是这件大衣,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因为李先生觉得忽然跳出一个大姑娘要做他老婆,恐伯是个白日梦。他对世界上是否存在线条都有怀疑。在这种情况下,他不敢冒险跑到安阳去。假如坐了三个多钟头的长途车到了安阳,结果发现是印度师兄的恶作剧,他就难免要撒瘾症。有了这大衣就有了某种保证,使他敢到安阳去。找到线条固然好,找不到线条也不坏,可以把大衣据为已有。

李先生说到当日的情形时指出,那个自称要做他老婆的小姑娘,和他说了没几句,就忽然不见了。等他跑出山沟,只见一个人影正以极快的速度向公路绝尘而去,而远处的公路上一辆客车正在开来。过了一秒钟,就起了一阵风沙,什么都看不见(李先生高度近视,带两个瓶子底——王二注);再过一秒钟,风沙散去,连人带车什么都没了。这些事活脱脱像白日见鬼。那时他不知道线条是四八百、一千五的好手,而且她还有骤然开始飞奔的暴走症。关于前一点,不但有她过去历年在中学生运动会上的成绩为证,而且可以从体形上看出来。她的体形不像黄人,也不像白人,甚至不像黑人,只像电视里体育节目中奔在长跑跑道前面的那种人。假如晚生二十年,人家绝不会容她跑到河南去胡闹,而是把她撵到运动场上去,让她拿金牌升国旗——这些事比龟头血肿重要。

关于后一点,虽然暴走症是我杜撰的,但线条的确因为在我们院里滥用轻功,引起了很大议论。现在她已经是四十岁的女人,正是老来俏的时候,她却不穿高跟鞋。夏天她穿不住运动鞋,就穿软底的凉鞋。头发剪得不能再短,不戴任何首饰(首饰不但影响速度,而且容易跑丢了,造成损失——王二注);在学校的草坪上和人聊天,忽然发现上课的时间已到,于是她把绸上衣的下襟系在腰间,把西装裙反卷上来,露出黑色真丝三角裤,还有又细又长肌肉坚实决不似半老徐娘所有的两条腿,开始狂奔。中国教员见了这副景象,个个脸色苍白。那些西装革履手提皮箱的外籍教员见了,却高叫道:李太大——!fucking!——good!一个个把领带往后一掉,好像要上吊似的,就跟在后面跑出来。

在这一节里,我们说到了线条对李先生初吐情愫的情形,谈到了她把大衣放在李先生手里,跑步去追汽车。由此又谈到线条有暴走的毛病。夏天她暴走之时,两条玉腿完全出笼。这还不能完全说明问题,最能说明问题的是我俩一块去游泳。在这里要做些说明。她从水池里爬上来——在池沿上用双臂支撑——然后爬上岸。真正说明问题的是支撑那一瞬间。那一瞬间我看见的是由上到下流畅的线条,这些线条从十七岁以来就没有变。如果仔细分辨,可以看出乳房大了一点。但这也是往好里变。线条那两个乳房,原来不够大。考虑到她是属于苗条快速的类型,还是嫌小;现在则无可挑剔了。我不能相信像她这样的女人会一辈子忠于龟头血肿,而且我们俩从十七岁就相爱,居然没做过爱,这事实在不对。所以我就说:假如你想红杏出墙的话,可别忘了我呀。

十二

线条听了这话,愣了一下才说:假如你的话只是称赞我美,那我很高兴,一定要请你吃一顿。到了四十还能得到这样的赞美,真是过瘾。假如还有别的意思的话,我要抽你一个嘴巴。当然,假如你不在意的话。要是你在意就不抽。二十多年的老友,可别为一个嘴巴翻脸。你到底是哪种意思?我当然不想挨耳光,就说:当然是头一种意思啰。不过我也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她说不为什么,只不过是因为早就下了决心,除龟头血肿,一辈子不和别的男人睡觉。

线条这家伙就是这样,干的事又疯又傻。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发疯,但是依然要发疯。这是因为地觉得疯一点过瘾。这种借酒撒疯的事别人也描写过,比如老萧(萧伯纳——王二注)就写过这么一出,参见《卖花女》(又名《匹克梅梁》——玉二注);卖花女伊丽沙白去找息金斯教授,求他收她为学生一场。在场人物除上述二人,还有一个老妈子别斯太大,一个辟克林上校。别斯太大心里明白,一个大学教授,收个没文化的卖花女当学生是发疯,而且是借酒撒疯。因为那姑娘虽然很脏,洗干净了准相当水灵。所以她对上校说:先生,您别唆着我们东家借酒撒疯!

息金斯听了说道:人生是做嘛?!可不就是借酒撒疯嘛。想撒疯还撒不起来哪!借酒撒疯,别斯大太,你可真哏!

编辑先生会党得这段话里错字待多。其实不然,那息金斯的特长是会讲各路乡谈,一高兴就讲起了天津话。题外的话说得太远了。我说的是线条的事,她一辈子都在借酒撒疯。

以下的事主要是线条告诉我的。她从煤矿回来,只过了两天,龟头血肿就跟踪而至,送还大衣。那天线条的同宿舍的舍友也在。不但在。而且那女孩还歇班。外面刮着极大的黄风,天地之间好似煮沸了的一锅小米粥一样。这种天气不好打发别人出去。何况已经说了,龟头血肿是她舅舅,来了舅舅就撵人出去,没这个道理。线条只好装成个甜甜的外甥女,给龟头血肿削苹果。然后带他去吃饭,到处对人介绍说:我舅舅!别人说:不像。线条就说:我也不像我妈。别人说:太年轻。线条说:这是我小舅舅。别人又说:你怎么对舅舅一点不尊重?线条说:我小舅在我家长大,小时候一块玩的。到了没人的地方就对李先生瞪眼,说:你刚才臭美什么?你以为我真是你外甥?

到了下午李先生回矿,线条送他出来时才有机会单独说话,线条叫他下礼拜天黑以后来,那一天同屋的上夜班。来的时候千万别叫人看见。然后她就回去等下星期天。李先生着实犹豫去不去,因为要想在晚上到安阳,只能坐火车,下车九点了。鬼才知道线条留不留他住。没有出差证明,住不上旅馆,在候车室蹲一夜可就糟了。李先生南国所生,最怕挨冻,要他在没生火的房子里待一夜,他宁可在盛暑时分跳一天大粪,而且他对这件事还是将信将疑。但是李先生还是来了。线条说起这件事,就扁扁她那张小嘴:我们龟头对人可好啦。

线条说,李先生和她好之前,保持了完全的童贞。男人的这种话,他一说你就一听,反正没有处女膜那回事。但是线条对此深信不疑。据李先生自己说,在和线条好之前,只和高一年的一位女同学date了几次,而且始终是规规矩矩的。这件事我在美国调查过,完全属实。我的这位师姑和我的老师不是本科的同学,也不是硕士班的同学。当时是七十年代以前,试想一个美国女孩,假如不是长得设法看,怎么当上了理科的博士生?她又矮又肥,两人并肩坐时,还会放出肥人的屁来,可以结结实实臭死人。李先生说:我也嫌她难看。但我怎么也不忍伤了一个女孩子的心,所以不能拒绝她。

其实李先生是个情种,他对线条的忠诚是实,我不便加以诋毁。但是别的女人要是作出可怜的样子来勾引他,他就靠不住了。我知道他教的研究生班里,有个女孩子漂亮得出奇,也笨得出奇。考试不及格时哭得如雨打梨花。等到补考时,李先生对我说,你给她辅导一下。然后假装不经意,把题全告诉了我。我自己把它们做了出来,把答案给了那女孩,说:背下来。假如再不及格,你就死吧。她就这样考了六十分。根据这个事实可以推导出,假如有个女人对李先生说,你不和我性交我就死!他一定把持不住。

李先生成为革命者也是因为他心软,不但见不得女人的眼泪,而且见不得别人的苦难。他老念格瓦拉的一句话:我怎能在别人的苦难面前转过脸去?他就这样上了师姑的钩。后来该师姑又哭着说,你就是个黑人,我也不跟你吹。怎奈黄的和白的配出来,真是大难看!其实黄白混血,只是很小时不好看。大了以后,个顶个的好看,就如皮光缩肚的西瓜,个个黑籽红瓤。师姑的说法以偏概全,强词夺理,李先生居然就信了,白闻了不少臭屁。现在该师站在母校任教,嫁了个血统极杂的拉美人。生了一些孩子,全都奇形怪状。

现在要谈到线条与李先生幽会的事。为了保持故事的完整,本节的下余部分将完全是第三人称,没有任何插话。

李先生第二次到线条那里的日子,不但是星期天,而且是12月31日。那天刮起了大风。风把天吹黄了,屋里的灯光蓝荧荧。线条住的房子是一座石板顶的二层洋楼,原来相当体面,现在住得乱七八糟,有七八家人,还有女单身宿舍,所以就把房子改造了一下,除原有的大门外,又开了一个门,直通线条一楼住的房间,那房子相当大,窑洞式的窗子,在大风的冲击下,玻璃乒乓响。和她同屋的人上夜班,黄昏时分走了。

如前所述,线条住的房子很大,有三米来宽,八九米长。这大概是原来房主打台球的地方。整个安阳大概也只有这么一座够体面的洋房,但是原来的房主早就不在了。后来的房主也不知到了哪里。但是这间房子里堆着他们的东西,箱子柜子穿衣镜等等,占去了三分之二以上的地方,要不偌大的房子不会只住两个姑娘。屋子正中挂了一盏水银灯,就是城市里用来做路灯的那种东西。一般很少安在家里。这种灯太费电,而且太耀眼。但是在这里没有这些问题。因为这里是单身宿舍,烧的是公家的电;这里住了两个未婚姑娘,电工肯给她们安任何灯;丫头片子不怕晃眼,除了这些东西,就是两张铁管单人床。

傍晚时分线条就活跃起来。她打了两捅水放在角落里,又把床上的干净床单收起来,铺上一张待洗的床单。这是因为上次李先生来,在雪白的床单上一坐。就是一幅水墨荷叶。线条倒不在乎洗被单,主要的是,不能让人看出这房里来过人。故此她不但换了被单,而且换了枕巾。别人的床上也盖了一张脏被头。除此之外,她还换了一件脏上衣。这样布置,堪称万全。做完了这些事,她就坐下等待。天光刚刚完全消失(这间房子朝西,看得很清楚),大概是晚上八点。现在李先生刚下火车,正顶着大风朝这里行进。这段路平常要走四十分,今天要一小时以上。线条站起来,走到窗前往外看。什么也看不见。她把窗帘仔细拉上了。

线条又回来,坐在床上等李先生。听着窗外的风声,她想到,李先生来一趟太不容易了。下回我到矿上去找他。但是这一回也不能让她安心。于是她在床下待洗的衣服堆里捡丁一件脏衬衣,走到穿衣镜面前,透过上面的积尘,久久地看着自己。她拣了一块布,把镜子擦了擦,就在镜前脱起衣服来。在把那件脏衬衣穿上之前,她看着镜子说了一句话:这么好的身体交给龟头血肿去玩,我是不是发了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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