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到来的是一位老神。
一身银色长袍,金丝勾出鳞片,不知鱼鳞还是龙鳞,白发苍苍,胡须也雪白。
“吾名昌疏。”
此是离龙神君的本名。
离龙神君是古神之一,在天宫中地位不低,却也算不得手握大权的重神,道行修为很高,却也没有天钟古神、上古四圣那般道行伟力,不过却是伏龙观很多年前一位祖师的好友。
伏龙观祖师的好友们中,观中有记载的在天宫为神的,共有两位,还有一位在二百年前,天宫换届之时,便慢慢淡出神人的视野了。
现在还剩这一位,少有人知。
“见过前辈。”
“你欲效仿你的扶阳祖师,不过从登天路与神灵德行着手,却不如他高明。”离龙神君并不废话,直言说道,“该等个乱世时机才对。”
“正该从登天路着手。”
“从登天路与神灵德行着手,虽能引得当代天翁震怒,与你为敌,也能帮伱占据正理,顺应天道民心,可登天路与神灵德行过于敏感,前者容易让一些神灵怀疑你想操持登天路,掌握封神权柄,后者,呵呵,古神之中,又有多少不是靠道行神通而是靠德行上位的呢?”
“在下正要清除他们。”
“狂妄!”
“前辈请助我!”
宋游只说助我,不提更改或放弃。
其神情镇定,心意坚决,在梦中体现尤为清晰,好似化作了能看得到的形状、能认得出的文字一般,无需像现实中一样,还要细细揣摩。
“好消息是,天上古神之中,有德行的更多一些,只要你占正理,顺应天道民心,他们不会与你为敌,逆天而行。坏消息是,仅是没有德行的古神以及据我推测可能会响应当代天翁号召的神灵们,就已远非你所能敌,哪怕你强于扶阳。”
离龙神君并不多言,也不敢久留,说话亦是十分简短。
“你需从天地间借力,需精心准备,不可轻敌,不可蛮抗。我会在天上助你,你且去到方才上香的神殿之中,取我神像一角,今后每到我要与你托梦告知之时,泥块便有感应。”
前半句几乎无用,是宋游一直在做之事,后半句正是他想要的。
宋游给他上香,便是为此。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多谢前辈。”
“吾欠汝也……”
今夜不知宋游要做多少个梦,离龙神君不敢多占他的时间,摇头叹息一声,又细细看了一眼面前道人年轻面容,似是有万分的感怀,露出一个难以言喻的笑意,化作尘烟消散。
道人梦中顿时空空如也。
一片混沌之间,又有神灵入梦来。
这次是赤金大帝的使者。
这位天帝挑得一手好人选,正是此前丰州鬼城成就时来寻宋游的青木仙翁,宋游也早料到他会请他来。
第646章 这位此来所为何事?
像是墨染开一样的山,黑乎乎的,山间全是云雾,半遮半掩。远方山顶高耸,有瀑布垂下,却又无声。山头青草如丝,也全是黑色的,身后有一株老松弯下腰,探出松枝如亭盖,一切都是墨。
松下一张桌案,一壶清茶。
道人盘膝而坐,亦是水墨画的一样。
远方有一老仙翁乘鹤而来,身后还跟着两名仙童,同样乘着白鹤。仙翁身披白衣,鹤发童颜,带着神光,与童儿是这方世界唯一的彩色。
“唳~~”
世界无声,唯有鹤鸣悠长。
老仙翁驾鹤到了山顶。
道人已起身行礼了。
“见过仙翁。”
“尊驾之礼,却是不敢受。”老仙翁下鹤落地,慈眉善目,仙风道骨,对他行礼道,“此番冒昧来寻,如有打扰之处,还请尊驾见谅。”
“没有的事。”宋游重新坐下,并伸手示意青木仙翁也坐,“在下在此已等候仙翁多时。”
“……”
青木仙翁坐了下来。
心中沉思,面上却没有什么表现。
桌案上有茶壶茶杯。
只见道人提起了茶壶。
“哗啦啦……”
原本这方世界只有鹤唳声、两人的说话声,虽有风也无声,有水也无声,如今又多一道茶水声。
青木仙翁嗅了嗅,闻到了茶香味。
香气清而不淡,香而不浓,十分飘逸。
“好茶!”
老仙翁如是道了一句,没有立马开口说正事,而是转头环看四周,又道一声:
“好景!”
茶已冲倒好了。
在主人家的示意下,老仙翁郑重端起茶杯,先谢了礼,这才低头看去——只见杯子仿佛淡墨,杯中清水更淡许多,中间还有一芽茶叶,却是相对更深的墨迹勾勒而成,仿佛春日般的温度,散出缕缕白烟,里头却有着浓浓茶香。
仙鹤在身后如画的山中飞舞。
头顶有墨色松针落下来。
仙翁低头饮了一口茶。
“好茶!”
又道了一声。
随即才对面前道人试探着道:“却没想到尊驾对于梦境也有如此造诣。”
“仙翁说笑了。”宋游也举杯饮茶,举手投足之间真似一个风雅之人,随即才放下茶杯说,“在下也才活区区几十年,哪能面面俱到,不过是十年前曾在梦中邀请岳王神君前来闲谈,神君修为高深,手段高明,又是风雅之人,嫌弃在下梦境简陋,露了一手,便差不多是这样。”
宋游说着顿了一下:
“在下没有别的本事,于梦境一道也谈不上什么造诣,拼尽全力,也只得从记忆深处将之重拾出来,却还是不能完全一样,只请仙翁见谅。”
“没有的事。”
青木仙翁客气得很。
闲谈两句,既缓和了气氛,也拉近了距离,还给了他自己思索的空间,一举多得。
稍作犹豫,老仙翁还是直言问道:
“尊驾气魄极大,吞吐天地,可这般大事,为何提前特地知会老朽呢?”
“仙翁是有德有行之神,又是多年的老前辈,德高望重,且是旧识,此般大事,自然要知会仙翁。”
“老朽生前虽有德行,而今年岁也高,本领却低微,香火更是日渐衰弱,若非当年替天帝下界与尊驾一番对谈,得了天帝特拨的香火,如今怕是已经走在消亡的路上了。”青木仙翁摇头说道,“这两童儿跟随我八百余年,尊驾尽情直言。”
“因为在下猜到,赤金大帝会请来仙翁,与在下对谈。”
“老朽也只是一个使者罢了。”
“那么仙翁打算如何说服在下呢?”
“……”
青木仙翁沉默了。
此般受天帝所托,前来拜访,自然不止是单纯的传话,也有试探宋游意思、劝他放弃之意,若有可能,也能与他谈判。
然而此时到了这里,这位道人的神情语气都在告知他,此非一朝一日心血来潮,而是多年以来的决定,绝不可能被他说服。同时道人提前就猜到了天帝可能派他下界托梦,也让他意识到,劝说的可能性也很低。
“尊驾其实不必如此,换了谁当天帝,其实都是这样,变不了的,这也并不影响伏龙观在人间的修行行走。”
“影响的。”
“哦?”
“影响之大,远超仙翁想象。”道人平静道,“尤其是对在下的影响。”
“……”
仙翁再度沉默片刻:“即便如此,道友也有更柔和的手段,更适宜的时机。”
“不可拖延。”
“为何?”
“心有大计。”
“……”
青木仙翁与他对视,似乎明了,又似不知,只知果然没有缓和可能,而他自己也不过是试探说几句,应付天帝所托罢了。
“那么老朽回去又该如何答复天帝呢?”
“在下只重整登天路,并无他意。”
“果真如此?”
“眼下如此。”
“老朽如此回应,恐怕难以交差啊。”
“仙翁只说,无论如何相问,如何与说,在下都只答这一句。”
“……”
青木仙翁缓缓起身,身子骨仿佛已经老朽,对他拱手:“仅是如此,天帝恐怕难以甘心,说不得还得再唤老朽来打扰……”
“都有一杯茶招待仙翁。”
“既然如此,今夜尊驾怕是有些忙碌,老朽就不耽搁了,告辞……”
“仙翁慢走。”
“尊驾慎行、保重。”
仙翁转身走出两步,身后三只仙鹤也才在水墨山水间飞了两圈,此时排成一排飞过来,优雅落地,等待仙翁与童儿坐上去。
仙鹤刚跑出几步,振翅扇了两下,离地飞出没多远,便已消失不见。
只留道人独坐山间松下饮茶。
饮完一杯,闭眼沉思片刻,睁眼时再一挥手,一切都已消失。
混沌天地之间,神灵陆续造访。
“……不自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