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妖怪时不时抬头看他们一眼,似乎逐渐变得有些焦躁了,几次从地上直起上半身,打量着他们,似乎耐心已经到了极限,但是看见两名武官侍从和张御史一身血气正气,还有腰间的武器,又重新躺倒了下去。
夜慢慢深了。
几人还是没有睡。
反倒是猫儿坐在原地开始打起了盹,肿胀的头深深低下,一点一点的,时不时一个不稳,差点摔倒,又重新坐正,而那只趴在火堆外围的妖怪也已经犯了困,眼睛开始不断的眯起了。
估摸着妖怪的耐心也快耗尽了。
就在这时,张御史用木枝挑起火堆中的一颗松果,将之往那妖怪的方向一拨。
“刷……”
松果顿时飞了出去。
那妖怪正眯着眼睛打盹,似乎也不是什么聪明机敏的妖怪,一时不察,这枚松果直直落入了它的怀里,正好被它的衣兜兜住。
果真是皮糙肉厚的妖怪,烧得通红的松果落入怀里,一时它竟丝毫也没有察觉,只是察觉到一些动静,觉得有些奇怪,睁开眼睛,又看了一眼坐在火堆旁的几人,见几人依然没有睡觉,挠了挠头,便又闭上了眼睛。
松果在它怀里缓慢燃烧,逐渐冒出了烟子。
众人与三花猫都转头看着这妖怪。
张御史一副不出预料的表情,两名武官侍从则睁大了眼睛,宋游也露出了微笑,似乎觉得有趣。
又过了一会儿,山间才显出一身沉闷的吼声。
“嗷!”
妖怪陡然跳了起来,在胸前疯狂拍打,掉落不知多少火星子,如雨一样。
此时它的胸口已经青烟不断,散发出一种怪异的木香。
张御史这才开口:“我们不会再睡了,凭你的本事,也拿我们没有办法,还是快快离去吧,莫要自讨苦吃!”
妖怪一边蹦达着,一边离去了。
张御史冷冷看它,直到它的身影消失,才终于收回目光,冷哼了一声,继续往火堆里添柴。
宋游脸上的笑意则又多了几分。
一眼看出对方来历,知晓对方性格与意图,慢慢消磨它的耐心,挑了一个最好的时机,一颗松果,一句话,就将之驱离。
不愧是绣衣中郎将。
此时大概已经五更时分。
山间雾重得很。
张御史和两名武官侍从仍然不敢睡,宋游却已经将背往后靠,靠在了自己的行囊上,眼睛微微眯起了,只说道:“御史真是好风采,既然妖怪已经被赶走,我看之后也不会再有妖怪来了,在下便先睡一觉了,明天还得赶路。”
“先生尽请睡吧,我等会守好夜的。”
众人虽是如此说着,却都忍不住看向他。
在这个地方还能睡着的人可是不多,本以为这位道人说要睡,也就是暂时小憩一会儿,或者是想睡但是睡不着的,然而没过一会儿,他们就听见了道人均匀的呼吸声,胸腔的起伏也说明他已经睡着了。
真是说睡就睡。
反倒是他身边的猫儿一直睁着眼睛,时而看看张御史,时而看看两名武官侍从,时而又看看四面深邃的夜——明明刚才还昏昏欲睡,等到道人躺着睡着之后,她反倒精神了起来,似乎要替道人站岗。
东边慢慢开始亮了。
等到天色昏昏发亮,一只燕子扑腾着翅膀落在马儿背上,与猫儿转头对视片刻,猫儿这才睡去,转而是燕子站在马背上,不时梳理羽毛,转头用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睛环顾四周。
像是轮岗一样。
张御史看得奇异,也招呼着两名武官侍从,趁着天亮补上一觉。
等到天大亮,道人醒了,他们也醒了。
只见张御史抽出宝剑,举着火把,带着两名武官侍从走入大山森林,像是搜寻着什么。
最终在猫儿的带领下,他们在离昨晚露宿地大约一里的地方找到了一棵古树,古树上边有几个洞,看起来就像是人的五官,下方有一处像是被火烫过的焦黑痕迹,痕迹还很新,隐隐透着一股奇异的木香。
此时猫儿脸上的肿胀已经消退,露出真容来,才让他们惊叹,这只猫竟生得如此漂亮。
随即张御史毫不犹豫,命令手下两人收集松果,就地点燃,等烧得通红,便从古树上像是嘴巴一样的大洞中全部塞了进去。
一时古树枝桠晃动,有震耳的嚎叫声。
“哼……”
张御史仍旧冷哼,看着这棵树被大火燃烧,许久才转身,对宋游行礼道:“倒是让先生见笑了……”
似乎他已看出,以面前这位的本领,这些妖怪应当不值一提。
“哪里哪里。”宋游也与之回礼,“御史以凡人之力,轻松诛除妖邪,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是让在下长了见识才对。”
“先生可还要继续往前?”
“自然。”
于是回去收拾东西,便又沿着以前的老路进山,走的是曾经四万远征军走过的路。
越往山中走,气温越低。
马儿也走的越来越慢。
走到深山中时,明明正是盛夏,明明高度还远远没到山的雪线,空中却诡异的下起了雪,地上也从被白霜覆盖,变成了有着厚厚的积雪。
“就在前面了。”
张御史对宋游说道。
宋游没有回答,拄杖前行。
翻过一座小山坡,眼前顿时成了一片冰雪的世界。
夏日飘雪,头顶乌云,使得天空浑浊无比,前方本该是一片湖泊,此时却化作了一片小冰川,地上结着厚厚的冰,生长着一根根冰柱。冰川旁边还有一条长长的行军队伍,有的骑马而行,有的步行,有的赶着马车,或是押运辎重粮草,或是带着奇珍异宝,却全都化作了冰雕,定格在了生前的最后一瞬,栩栩如生,连神情都保留了下来。
四万大军,埋葬于此。
有的一脸疑惑,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生命就已定格了,有的则察觉到了什么,一脸的惊恐,四万尸首,构成了这片大山中的冰雕炼狱。
难怪宫中派来的中使会被吓得半死。
“先生……”
张御史转头看向道人。
却见道人一点不怕,只拄着竹杖,迈步往前。
走进这片冰雕炼狱中才发现,被定格于此的不止将士,还有一些西域人。从他们被定格的动作中可以看出,他们多半是后来才来的,应该是听说这支军队搜刮了整个委栏国的财宝,又被妖怪冰冻于此,起了贪恋,想来搜寻,可是手刚碰到那些宝箱,便也化作冰雕留在了这里,与这支军队与他们携带的珍宝融为了一体。
宋游抬起竹杖,指向一个宝箱。
“先生!”
身后的张御史立马喊到。
“无妨。”
宋游动作一停,对他说了一句,这才继续伸出竹杖,打开了一个宝箱的锁,又打开了宝箱。
张御史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并无任何事情发生。
宋游就这么连着开了好几个宝箱,查看起里头的宝物——
果然多有金银珠玉。
却也只有金银珠玉。
至于张御史口中的奇珍异宝,宋游是一样没有见到,倒是有些被装在大箱子中的小箱子,似乎里面的东西比金银珠玉的待遇要高一些,可是这些小箱子却早已经空了,仿佛被谁给取走了。
“定是那妖魔取走的!”张御史沉声说道,“这妖魔还挺挑!”
“也许。”
宋游的神情十分平静,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转头,与这些一百多年前的面孔一一对视。
三花猫则不断跳上板车,看着这些箱子中的金银珠玉,眼睛都快挪不开了,碍于外人在场,只得转头对着道人喵喵叫,道人却听也不听。
“这支大军虽然颇为残暴,可就算是杀头的死罪,也该回朝后由我大晏朝廷处置,怎能容妖怪肆意屠杀?”张御史在身后摇头说道,“要是因为大军屠城暴行而降罚,杀了也就罢了,可是人死不过头点地,这么多将士死在这里,这妖魔却不肯给他们安息,而是将他们冰冻至此,曝尸上百年,却是多少有一些过分了。”
张御史的语气中更多的是无奈和叹息:“本官不想着如何向这妖魔复仇,只想这些将士何时才得以安息……”
宋游抿了抿嘴。
便就是今日了。
第549章 安息就在今日
宋游依然拄着竹杖行走,看过这一张张面容。
这支精兵像是昨天才到这里,容颜神情皆栩栩如生,盔甲上的坑洼磨损也无比真实,是一支百战之师。
可也就是这支军队,在委栏国君已经开城请降的情况下,不仅不接受投降,还屠杀全城,俘虏委栏国王室,在王宫和国都内大肆劫掠,可以说每个人身上都带着重重血债。在当时的西域,这种事并不罕见。哪怕是现如今,也常有大晏边境将军只是为了军功便主动挑起战争,轻则杀人几千上万,重则灭掉一城一国,事后随便安个罪名,劫掠的财物便收为己有,砍下的人头便用来请功请赏,哪管异族死活。
如今这些人被冰封在这里,既像是妖魔作乱,又像是报应不爽。
世事复杂,难以言说。
只是妖魔也是奔着珍宝而来,所犯恶行和他们当年没有区别,这么多人被冰封于此上百年,也差不多已经够了。
宋游慢慢行走。
等到他不再开启新的宝箱,猫儿也没了看的,只叼着一枚从遥远的西方国家来的金币,一脸严肃,迈着小碎步跟着他。
张御史却是越发不解了,紧随其后。
“先生在看什么?”
“在下在找,张御史的尸首又在哪里。”宋游一边走一边诚恳的回答道。
身后顿时鸦雀无声。
当宋游又走出两步,拄杖回头看去时,身后一辆马车、一名御史、两名武官侍从、一名年轻文官都愣在了原地,看着他,神情各不相同。
“先生怎么看出来的?”
张御史叹了口气,率先开口。
“听说但凡代表一国出使之人,皆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学多闻,见识广泛。御史就是这样的人。”宋游说着不禁摇头笑了笑,“可御史从长京到西域来,无论是监察也好,出使也罢,竟都没有听说过我们的名字。”
“先生很有名吗?”
“近些年来,在长京薄有名气。”
倒不是说长京每一个人都听说过他的大名,然而三次回京,名气也着实不小了,就算民间也常有他的传闻,只是可能未有名字罢了。
从长京来的商人可能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从长京来的寻常官吏武将也可能一时想不起来,但这等代表大晏出使之人,本身最擅此道,却是绝无可能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也绝无可能听说了但没想起来。
宋游一路观察了他一天。
这位御史说的很多话都是真的——
寻常妖邪鬼怪不敢冒充朝廷官员,一来可能引起朝廷动怒,二来官员也不是那么好装的,装不好就很容易露馅;
这位御史确实是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