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州知州就站在后边,听他们交谈。
一见宋游投来目光,他立马便知晓,这是到自己说话的时候,也到了谈条件的时候了。
玄华法师则双手合十,低头闭眼。
想来他是早有预料的,不然也不会说出那句“若是知州没有走,道长请来雨神后商议会更方便些”了。
“胡木大仙在上,本官魏无期,时任陇州知州一职,如今西北大旱,若大仙能施展神力,救助苍生,本官愿给大仙承诺,今后陇州一地,大仙的神像香火必然遍布各地,永世不绝。”魏知州走出来说道,虽以凡人之身面对神仙,却也努力保持着大晏官员的尊严。
只是他仍忍不住看向宋游,心知肚明,自己能在此说话,无论机会也好,资格也好,底气也好,都是也都该来自于这一位。
“原来是魏知州啊,有礼了。”胡木大仙老脸露出苦笑,“只是这番话多年前也有州官说过。”
魏知州闻言,哪里不知——
人家不听空话。
要说得具体一些。
“若大仙愿意相助,本官回去便下令,陇州每县之地,至少为大仙新起庙宇十座,并令当地县官亲自带领百姓上香供奉。只愿能为大仙添一些香火增一些神力。”魏知州说着顿了一下,又瞄一眼宋游,“自然了,陇州百姓怠慢大仙多年,大仙如今神力不济,可先收到当地香火,再为当地调整风雨,免得累到大仙。”
“这……”
胡木大仙又露出为难之色,看看魏知州又看看宋游:“陇州之大,旱灾之重,若要调整各地风雨,须得在各地频繁来往。知州或许不知,但宋道友定然知晓,我等神仙在各地来往,最方便的便是通过神像,若没有足够多的神像,行走起来,以老神的腿脚,可慢得很。”
说着也看向宋游。
宋游抿了抿嘴。
面前的女童则是仰着头,用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一眨不眨把他盯着。
胡木大仙瞬间收回目光,连忙补充:“当然了,兴建神庙也有所耗费,若各村各地,只需一间半身高的小庙、一尊泥像就可以了。”
“好!”
魏知州却是答应得爽快,说道:“只要能方便大仙调整风雨,让陇州少死一些百姓,本官这便下令,在每村都为大仙立一座庙宇。”
“可是为难了知州?”
“只愿能方便大仙施展神通。”魏知州拱手道,“便拜托大仙了。”
“知州如此,陇州百姓如此,老神就是拖着这幅老身骨,也得尽全力调整风雨。”胡木大仙说道,又飞快的瞄一眼宋游,“不过得当着宋道友的面先把话说好。陇州干旱是天下大势,自然演变,要持续很多年,老神所能做的,也只是将陇州无人之地的雨水挪一些给村庄农田,将原本聚集成堆的雨水挪一些到连续的干旱之时,能少死一些人。然而趋势不可改变,陇州大地的天气终会变化,要想真的救治陇州百姓,却是不可只将希望寄托于神灵,知州也得想办法迁置百姓才是。”
“自然自然。”
“老神以守信重诺为神,答应的事,决不食言,只要庙宇建成,老神可以自如来往于各地,自然便会尽全力为陇州百姓调控风雨。”
“多谢大仙。”
“便与知州同抗天灾。”
胡木大仙说着,又转过身,看向宋游:“不知尊驾还有何吩咐?”
“在下没有别的请求了,如此已是皆大欢喜。”宋游客气的拱手道,“大仙毕竟是神灵,食人间香火而成神,如今也在吃着人间香火,又手握关乎百姓民生的重要神职神力,还得请大仙多造福百姓才是。”
“是是是……”
胡木大仙若非已然成神,恐怕已经有汗流下来了。
知晓伏龙观大多数传人都看不惯在其位不谋其政的神灵,这位前几年也才打死了雷部的主官与斗部的巨星神,哪里不知,这是在点自己。
凡间百姓的香火不是白吃的。
这位的香火更不是白吃的。
胡木大仙早就听说过,如今大晏民间名声最盛的神灵、新上任不久的雷部主官周雷公,早就想吃到一炷这位的香火,但阴差阳错,一直未能如愿。
却是自己先吃到了。
一时感觉压力极大。
“老神告辞。”
“大仙慢走。”
只见得老神仙与年轻道人互相行礼,随即老神仙带着满身神光,走到香案的边缘,轻轻一跳,不见怎么用力,便直直的飞上了香案,并且在这个过程中身形迅速缩小,落到香案上时,已经只有不足两尺高。
神仙在桌上一坐,神光渐暗,身形迅速变得僵硬死板。
等到最后一抹神光也消散,眼前已经没了神仙,只剩一尊涂了彩色的泥像,两根烛火在黑夜中摇曳,线香刚刚熄灭了最后一点红光。
“呼……”
魏知州也是这时才松了口气。
为官多年,已成封疆大吏,这还是他第一次亲口与神仙对谈。
以前莫说亲口与神仙对谈了,就是靠道人或民间高人同神仙交流,也根本见不到神仙显身,往往是道人与神仙默谈再向他转达神意,或者是民间先生巫婆之类的请神上身,神神叨叨难辨真假。
哪里有这一次来得直观。
想起这次交谈,魏知州不禁感慨:“原来神仙也要谈条件。”
“神仙需要百姓的香火,百姓需要神仙的帮助,有时付出本就是相互的。”宋游回答着说,“诚然,神仙要有德行,不过要想神仙尽心尽力,却也不能全靠神仙德行善意,百姓也得供香才是。”
“仙师说得是……”
魏知州从前就听说过神灵托梦讨要香火的传闻,如今倒是不惊讶于神仙也如此市侩,竟和他讨价还价,惊讶的是胡木大仙对他的态度——仿佛面前的根本不是那位屡请不来的胡木大仙,自己和他也是完全对等的身份。
魏知州心知肚明,这都是因为这位高人站在旁边。
“下官替陇州百姓多谢仙师。”
“仙师不敢当,也当不起知州的谢。”宋游与之回礼,“只是胡木大仙说得对,防治大旱带来灾难,不能只将希望寄托于神仙神力,还得靠当地官员施行良政,双方同力,方能解百姓之苦。”
“下官谨记……”
魏知州客客气气,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面前仰头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女童,连忙做出请的手势:“外面风大,还请进去说话吧。”
“好。”
几人又回到了一间大殿中。
这间大殿稍微小一些。
此时夜已逐渐深了,外头黑漆漆的,殿中也只点了一盏油灯,不敢说照亮大殿,只能说为殿中添了一点光芒,众人都看不清各自的脸,便坐在蒲团上畅谈旱灾与神灵、官员又该如何治理,有时也聊道教佛教、天宫西天、法术修行,众人僧人都受益匪浅,官员们也听得大觉过瘾。
三花娘娘起先还老实坐在道人身边,努力扮演着乖巧懂事的道童形象,很快就觉得无聊,坐不住了,开始左右晃动着脑袋玩。
随即又变回猫儿,在黑夜中独自玩着尾巴,到后来干脆跑出去捉了几只老鼠回来,要分给和尚们吃。
自然是被婉拒了。
油灯添了好几度。
聊了快一夜,直到天将明时,魏知州和玄华法师这才恋恋不舍的起身,将道人送到住处,道别回屋。
第527章 走过就会带起风
大山古寺,星河在头顶缓缓转动,天边已经泛起了一抹晨色。
玄华法师给宋游安排的房间在大山最高处的角落,同样很小一间房,同样只有窗而没有门,不过不容易被打扰。
木板床,只铺了一层薄布,几乎和没有垫褥没什么区别。
这里水很珍贵,山寺上的水更珍贵,不能让人放肆洗漱,加上这边风大且干燥,也不可以随便洗脸,否则风一吹皮肤就可能会裂开。因此宋游只好用半条帕子倒上水,随便擦擦脸上的灰尘。
宋游坐在床上擦脸,三花猫便扒在窗口上,探出头去看着外面天地。
“这里好高!”
三花猫头也不回的说。
“是啊。”
“这里白天好热,晚上又好冷,像是我们走的山上!”
“三花娘娘可以把它记住。”
“唔?”
三花猫陡然扭回头来看向他。
“这是这里的性格与符号,是三花娘娘路过的收获,也会成为三花娘娘人生阅历的丰富。”宋游一边擦脸一边平静说道,“若是三花娘娘可以静下心来细致的感悟它与别处不同之处,感悟不同之处背后的不同灵韵,感悟其妙处,那它也会成为三花娘娘的修行。”
说着停顿一下,又补一句:
“窗外的燕安也一样。”
窗台上的三花猫闻言,扭头直愣愣的看了他一会儿,谁也不知道猫儿那颗小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过了许久她才唔了一声,收回目光,又探头贴近窗户往外看去,想看站在窗外檐角上的燕子。
自然是看不见的。
寒风就在窗外呜咽。
房间旁边就是石窟通道,十分狭窄,外侧山壁有一个洞,寒风就从洞里钻进来,使得房间中的人也能感到凉意。
这悬壁寺的僧侣平常就在这样的地方居住和修行。
倒也非同一般了。
“三花娘娘看够了吗?看够了的话,可以回来洗脸了。”道人的声音响起,“只是这边缺水,委屈三花娘娘用我洗过的帕子将就一下。”
猫儿扒在窗台上,却是头也没回,只是答道:“不用了,三花娘娘等下用自己的口水洗脸就可以了。”
说完顿了一下,补充一句:
“猫都是这样的。”
又顿一下,又补充一句:
“省一点水。”
语气认真极了,是真的在为宋游考虑。
宋游听着却是好笑摇头。
可算让这小东西找着理由了。
“那好吧。”
宋游不为难她,只将帕子里的水拧干,搭在床头,倒头便睡了过去。
这里是最高处的角落,虽然没有门,却也不会有人上上下下、从门口经过,不过宋游还是睡得不太好。
因为高空风声太大,吵闹不已,房间又透风,直到早晨才安宁下来。接着无缝衔接的又是寺庙里的诵经声,不知这山上住了多少僧人,杂七杂八的诵经声伴随着香火味道往上飘,也许是要飘往西天,路过宋游这里,自然吵到了他的安眠。
中间又是两只小妖怪的说话声。
三花娘娘跑进跑出,时不时跳上木板床,凑近他看一看,不知是看他睡醒没有,还是看他睡死没有,看似轻手轻脚,也不胡乱叫唤,可其实她凑近宋游时,呼吸打在宋游鼻尖,也很明显。
等到半上午,宋游终于睡醒时,房间中却又不见了她的踪影。
穿好鞋子起身寻找,在燕子指引下,才发现她跑到了下边一处洞窟前,正直起身扒着门口,探头探脑,看里面的僧人辩经。
一见到宋游,她就回身喵喵叫,叫宋游一起来看人吵架。
宋游无奈的走过去,与她同看。
辩经其实和辩论很像。
佛法高深晦涩,同一句话,不同人对其可能都会有不同的理解,更别说完整的佛经了。这些得来的不同的理解,便是独属于自己的佛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