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不知里面是什么,亦不知此刻底下是什么模样。可纵使再胆大的人,也不敢探头去看。就是提着锅炉往下倒铁水的铁匠与徒弟,亦不由自主的将头别了过去,眯起眼睛,像是怕被烟熏。
唯有三花娘娘好奇心重,要过去看。
只可惜,一只抓着她后脖衣领的手限制了她的活动范围,使她不断迈步、身子都向前倾斜、却也只得原地踏步,伸长脖子也看不到井中景象。
这猫儿倒也奇怪——
即使被道人拉住,可她既不挣脱道人的手,也不放弃往井边凑,而是任由道人拉着,自己不断迈步,原地滑动,痴傻倔强。
“再倒!”
老者拄着拐杖喊道。
一锅倒完,又倒一锅。
底下的尖啸声没有持续多久,就渐弱了下去,倒是火焰不时冲出来,白烟也一直源源不断的升起,在空中凝而不散,令人闻之作呕。
连续几锅铁水倾倒进去,下边已经一点动静也没有了。
此时井中已充满高温与火焰,就是井口也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铁水尚未凝固,依旧冒着红光。
“死了。”
宋游放开了自家童儿,对老者说道:“不必再浪费铁水了。”
“刷!”
女童没了束缚,头也不回,瞬间便冲到了井边,扒着井沿,探头往底下看去。
却只能看见红光与火焰,还流淌着的铁水宛如烈焰熔炉,时不时还爆一下,溅起许多星点,热气伴随白烟升腾而起,又有阵阵恶臭。
她不禁疑惑,回头盯着自家道士。
只见道人朝空中摆了摆手。
“呼……”
院中顿时起了一阵清风,将半空中凝而不散的白烟与恶臭全部吹走。
“唉……”
老者长叹了口气,似乎疲劳不已。
“小老儿在此多谢宋先生了,也多谢你这后生了。”老者拄着拐杖,又看向身边嚎哭的妇人们,“就让这几个妇人在这里趴着哭吧,反正她们也管不好自家儿子。请几位与老朽一同来,换个地方歇一歇,让老朽好好道一道谢。”
说着他便拄着拐杖,往堂屋走。
徐姓书生自是连忙跟在身后。
徐家长子与次子则没有他们父亲那么洒脱,地上三个年轻人里,两个都是他们的儿子,此时还得留下来,该交代的交代,该照顾的照顾,该劝的劝该赏的赏,该准备的后事,也得从今晚就开始安排了。
宋游也停在原地,看向自家童儿。
“……”
女童终于走了回来,眼神清澈。
猫的悲喜与人不同,她并不觉得那三个人如何,只怪道士拉着自己,导致没有看到当时井中究竟是什么样子。
只是她也责怪不了道士。
“走吧。”
宋游带着她,跟随老者走去。
堂屋中点着油灯蜡烛,早已准备好了雪梨茶,夜深过半,徐府上下却无人有睡意。
第484章 风水气运汇聚之地
老者端着茶水,不由连连叹息。
徐姓书生坐在底下,也是有些拘束。
宋游则与自家童儿坐在一起,也是一人端着一盏雪梨茶,品味着甜丝丝的味道,低头喝茶的动作节奏都几乎一样,也不知是谁刻意学谁。
终于,老者抬起了头,声音虚弱:
“你叫……”
“哦。”徐姓书生连忙抬起头,恭敬答道,“晚辈徐秋月。”
“取了个女名……”
“都这么说。”
“你在底下看到了什么?又遇到了些什么事情?说来听听。”老者放下茶盏,依旧声音虚弱,“我倒要听听,到底是什么人间极乐,能把我徐家的儿郎迷得连性命都不要了。”
“这……”
徐姓书生一时却不知该怎么说。
转头看了看旁边道人,又思索片刻,这才低头如实说来:
“兴许是仙师法器了得,自有仙气,震慑了那些妖怪,也祛除了蛊惑人心的邪法,晚辈持杖下去,虽见到一些莺莺燕燕,皆是人间绝色,也听见她们吹奏歌唱,看见她们翩翩起舞,皆是,皆是晚辈一生未曾见过的,但也没到豁出性命去的地步。”
“仔细讲。”
“里头好比一个酒楼,雕栏画栋,轻纱幔帐,玉杯盛酒,琥珀生光,烛光摇曳朦胧,女子衣衫半露,都在里面穿梭起舞,香气阵阵。晚辈铭记着仙师与仙童的教诲叮嘱,失足掉下去时握紧了手中竹杖,好似掉了很深,落地却不痛,她们一见到晚辈,就都围了上来。”
徐姓书生一边讲一边回想,脸上浮现着对于那般奇妙场景的唏嘘和感叹。
道人身边的小女童双手捧着杯盏,虽然喝得很慢很慢,嘴唇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杯沿,几乎将半张脸都埋入了杯盏中。听见他说自己,便也抬起眼帘瞄了他一眼,随即很快又垂下眼睑,继续盯着杯中茶水。
屋中昏暗,雪梨茶中隐约倒映着她的脸。
雪梨茶甜丝丝的,她每次只喝一丁点,使得这一丁点的甜味时刻停留在嘴边,若是不甜了,便又补上一丁点。
三花娘娘觉得这样很好玩。
“若非知晓他们是妖邪,晚辈、晚辈恐怕也扛不住了。可事先知晓她们乃是会害人的妖邪,加之有仙师法杖傍身,晚辈便没有动摇。而她们也丝毫不敢靠近晚辈,离得最近的,几乎要贴上来,可晚辈一动,她们就连忙跑开,不敢与晚辈有所接触。想来定是仙师法杖所致。
“随即她们便想尽办法,既骗又劝,既哄又吓,巧舌如簧,想让晚辈放下竹杖,想来应是晚辈放下了竹杖,才能完全被她们所迷惑。
“晚辈起初有些害怕,慢慢认清之后,也就不怕了,开始寻找几位族兄。
“直到找到几位族兄……”
徐姓书生短短几句,略过了底下凶险,将功劳都推到了宋游的竹杖身上。
甚至说得很多人都听不出凶险。
这般善于骗人的妖邪,往往十分狡猾,若是稍有不慎,被其所迷,松了一下手,恐怕他也回不来了。
“见到晚辈不受她们所惑,又找到了几位族兄,要带出去,她们好像也觉得自己死到临头了,又开始讲好话,服软,想向晚辈博取同情,一个个看样子都楚楚可怜,编出了各种各样的谎话身世,见晚辈依然不听,便又冲上来。”徐姓书生说道,“幸好有仙师竹杖,护得周全。”
宋游听了微微一笑,放下茶盏,只关切道:“在下拜托足下的事情,足下可有问过?”
“自不敢忘!”
徐姓书生连忙又一转身,从面朝老者,变成面朝宋游,颇有些惭愧的说:“井中那些妖邪真当长得好看,个个国色天香,千娇百媚,起先进去时见她们弹琴的弹琴,作画的作画,写诗的写诗,都是才貌双绝,若非她们最后露出本性,徐某、徐某还真不好意思质问她们。”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怜悯美貌之人亦是人之常情。”宋游说着顿了一下,“红颜枯骨,红装芍药,这些妖邪正是知晓这一点,所以才以变化之术利用它来害人,足下须得明辨。”
“仙师教育得是……”
徐姓书生说着顿了一下,这才神情微妙,摇着头说:“果然如仙师所说,徐某持杖下去之后,自然就知晓如何问她们了。”
“可有问出什么?”
“起先她们还不肯说,徐某持杖欲打,打到两个女子,都变作蛇蝎,在地上蠕动,把别的吓到了,她们才终于说来。”徐姓书生道,“据她们说她们原本住在陈朝宫廷大院中,也住在一口井里,既是井中蛇蝎成精,又是投井的宫女化作,有意识的时候,就已经是陈朝末年了,后来也在宫中作了不少恶,当时天下虽乱,陈朝宫廷却也请了高人将她们封印,后来陈朝灭亡,枯井被填,她们便跑到了民间。”
徐姓书生舔了舔嘴巴。
老者示意他喝口茶,他见到暗示,这才端茶来饮,礼节分明。
随即徐姓书生脸色微变:
“据她们说,等她们第二次醒来,便是前朝末年了。这时她们没了宫廷枯井所限,道行也越发深厚,可在民间各地的井中自由来去,不过想来搬家也需要一些功夫。那时没人治得了她们,应该祸害了不少人,不过后来乱世结束,大晏太祖一统天下,改换新天,盛世之下,她们既不敢作乱也没有作乱的精力,昏昏沉沉,便睡了过去。
“如今、如今……
“如今不知怎么的,又醒了过来。”
坐在上首的老者听闻,也是脸色微变,连忙左右环顾一眼,见没有多的仆从在此侍奉,这才放下了心。
这传出去,可是不得了的。
“如今正是盛世啊……”
“晚辈也这么想。”
一老一小,两人不由得看向了宋游。
道人却只偏头看着自家童儿半喝半玩那杯雪梨茶,并未回答。
老者见状,连忙叫来门外仆从,叫他们再去端一杯茶来,正好支开他们,这才放低声音,问道:“那这妖邪又是为何会到我徐家来呢?”
“晚辈也问过了,说是她们醒来后,觉得原先的住处不好,想要搬家,迷迷糊糊中,见这边颇有些不寻常……”徐姓书生亦是压低声音,同时用词也不由自主的隐晦含蓄,“于是慢慢搬来了扶摇县,到了城中,又见此地最不寻常,于是搬来了这里。”
“这……”
老者顿时不由愣住。
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今年开年以来、府上陆陆续续来的诸多妖邪鬼怪。
莫非都是这么来的?
“不寻常……”
再一想到乱世可能将至,以他的大半生见闻阅历,一些在民间听闻过的、在古书上史书上看到过的传说故事纷纷在脑中浮现了出来。
无论是民间传闻,亦或是正经书卷,都有记载,那些了不得的大人物,比如千古武将,比如千古贤臣,又比如开创派系的圣人贤者,甚至只是普普通通一个状元或宰相,民间传闻和古书之中往往都记载了他们的不凡之处。
若非出生便不凡,便是诞生地就不凡。
仿佛是某种预兆,又像是气运之说。
甚至还不止名臣武将……
只是那就不敢说了。
老者愣在原地,忽然头皮发麻。
甚至感到手足无措。
徐家曾经再怎么辉煌,可最辉煌之时,也不过朝中二品大员,千年后不见得能留有那位先祖的名字。如今也没落了,在扶摇再怎么显赫,也只是在这一县一郡算个大家族罢了。
那些事情,离他太遥远。
茫然无措之际,老者下意识扭头看向身旁的道人,向此时最信服的人寻求安心。
“家主还请冷静,也许只是贵府刚巧占了风水宝地罢了。不过无论是风水宝地,还是气运汇聚,未来的妖邪怪事恐怕是少不了了。”宋游也一边思索一边对老者说道,“就算贵府要受用风水,承接气运,也得在此留得住才行。”
老者眼光闪烁,面露思索。
心中逐渐冷静了下来。
是这么一个道理。
风水气运汇集之地,自然会出人杰,可这些地方人杰喜欢,妖鬼邪物同样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