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有个院子,不大也不小,还养了些鸡,倒是可以牵马进来。
“我家马儿听话,不必栓绳,不会乱走。我家猫儿也懂事,不会伤到足下的鸡鸭。”宋游说着,随手从被袋里抽出竹筒,递给这男人——
“算是不负所托!”
陈汉立马伸出双手,颤抖着恭恭敬敬接过竹筒,当即拧掉泥封,拆出信纸,捧在手里才读两三行,便已红了眼眶。
读完之后,顿时嚎啕大哭。
宋游只静静站在旁边看着。
哭声之中听不清话语,只隐约分辨出什么“孩儿不孝”、“谢谢先生”之类的话。
而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家书果真能抵万金啊。
不久里头有人听见哭声走出来,是个妇人,见状连忙搀扶起陈汉,掏出手绢擦掉他的涕泪,又是询问,又是安慰,好久才将他劝住。
“让先生见笑了。”
“哪里的话。”
“俗话说得好,父母在不远游,可怜我这为人子的,远在千里之外,竟都两三年没有回去了,惹得老母思劳成疾,还得请人带信来……”
“世事哪有书中那般轻巧。”
“快!三娘!杀鸡!”
“知道!”
妇人大概也知晓是怎么回事了,一点不敢耽搁,立马便去外头捉了鸡来。
这年头谁都知晓送信的难,有人不远千里送信而来,可不是给了路费就算了了的,好吃好喝只是礼节,其中情谊难以偿还。
于是在这下午时分,陈家又起了炊烟。
看这样子,自己竟是第一个到的。
宋游更愿意认为是山高水远,道阻且长,其余人陷于路远,惧于山贼,或有自己的事耽搁了,并非有意送不过来。
或许有人还在半路之上。
“先生!”
“嗯?”
“先生今日也别走了,家中虽然简陋,却也有先生休息的床铺,比城中旅店、城外寺庙还是要好些。”男子红着眼对他说道。
“恭敬不如从命。”
此时推辞并无意义,只是让人平添亏欠罢了,况且宋游确实需要一落脚之地。
就在这时,院子外头竟又有了敲门声。
“咚咚咚。”
没用门环,比宋游力度稍大。
陈汉连忙抬起袖口,擦掉了面上湿润,与宋游说了一声,便快步往外走去。
君子不立瓜田李下,宋游也随他出去。
还未走到门口,便已喊道:
“敢问……找谁?”
外头传来的则是一道女声:
“这可是陈汉的家?”
陈汉回头看了一眼宋游,不敢耽搁,走到门口便立马拉开了院门。
“正是!”
外头一名江湖人,男装打扮,步巾裹脸,身材与正常一般高,左手提着一柄样式简单的长刀,手腕绕着缰绳,牵着一匹黄色西南马,右手则拿着一个装信的竹筒,满身疲惫风尘。
她看了一眼屋中,着重瞄了眼宋游,随即便立马看向陈汉:
“你就是陈汉?”
“正是!”
“受你老父所托,给你带信来。”
说着她把竹筒递给陈汉,说话间有着江湖人的干脆洒脱,顿了一下:“不过好像已经有人赶在我的前面了。”
她看向宋游,宋游也看向她。
宋游向她点头致意,她则小声笑了一声。
千里之远,山水重重,又贼匪横行,前路难料,这条送信路不是常人可以到得了的。本事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信义与坚持。
陈汉自是感激不已,连声道谢,立马又将他们一并请进去。
红黄两匹马便并排站在院子里,三人则在堂屋中落座。
陈汉再看一遍信。
这封信的字迹又不一样了,显然是不同的人写的,甚至措辞也有不同,不过表达的意思却是相同的。不用多想便能知道,定是老人不好意思劳烦一位官人一口气把所有的信都给写完,于是请了不同的官人分开写。再次读来,不仅思念依旧,还能想象到老人请求一位又一位的官人,又在他们面前诉说自己对孩子的思念的场景,而这些官人也感怀于老人的思念之情,将那些啰嗦的口头语耐心整理,化作信上的文字,每个都写得不一样,又都一样的写得格外用心。
陈汉读来,不免又哭一场。
三花猫跳上桌案,凑近看着他哭。
女子则取下了裹面的步巾,里头是张有些圆的脸,纵使满面风尘,嘴唇也干裂了,还是难掩五官秀气和幼感。用这张脸行走江湖,恐怕只有刚砍完人提着带血的刀时才有几分威慑力。
然而她一转身,便对宋游拱手:
“江湖中人,先报名号,我本姓吴,取名所为二字,逸州西山派弟子,先生如何称呼?”
声音却比长相粗糙许多。
“姓宋名游,字梦来,逸州灵泉县一山人。”
“名字不错。”
“足下姓名亦多有道韵。”
“倒确实是青成山的一位道长取的。但我觉得不好听,怕是那道士随口说的。”
“此名合适男子。”
“江湖女子,多取男名。”
“原来如此。”
宋游只觉得自己又长了一点知识。
“伱走的哪?居然比我先到。”
“走了段水路。”
宋游这时才隐约分辨出,当时从茶摊出来,走出没几步,回身看去时,那卖茶的老丈又在问一群江湖人去哪,那群江湖人中就有她。
好在没过多久,记忆未曾褪色。
说未曾褪色也是不对的。
若非这女子拿了信来,此时又与他交谈,而只是路旁偶然遇到,定是与记忆关联不起来的。
于是他又补了一句:
“又见面了。”
“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了。”
“哦?”
“之前逸都庙会,我好像就见过你一次。”江湖女子把刀放在桌上,语气一点也不扭捏,“当时看你一身道袍,长得也嫩,还挺显眼,后来转了一圈回来又见你去找那变戏法的汉子,嘿嘿,我们还在猜呢,多半是被那汉子偷了钱吧?”
“有缘。”
“有缘有缘……”
女子反复念叨一遍,却是继续盯着宋游,目光急切:
“可是被偷了钱?”
“足下和同行人打了赌?”
“哈哈倒是没有。”
来自女性的爽朗的笑声,是宋游在这个时代很少听见的。
“我只是好奇心重。”
“足下是个妙人。”
“江湖中人,萍水相逢,明天一别,天大地大,谁也遇不上谁,我劝你不要扭捏,快快说来。”
“有理。”
宋游眯起眼睛,连连点头。
这话也是有妙趣的。
随即才小声说:
“是。”
“我就知道!”
女子似乎感到满意,又问:
“可要回来了?”
“要回来了。”
“那汉子倒是讲究。”
“是。”
“不过他好像当晚就被抓了,不会是你去报的官吧。”
“这倒不是。”
“我觉得也是。听说当晚那伙人刚想跑,结果冬日惊雷,晴空霹雳,把他们打了个半死。多半是岳王爷爷显灵,才捉了他们。”
“也许。”
宋游谈兴并不算高。
陈氏夫妇很快端了饭菜来。
一整只大老母鸡,用香菇炒的,满满一大盆,喷香爽滑,加一盆煎的二面黄,仓促之下,也都是待客的好菜了。
女子并不拘束,大口吃肉。
宋游也不说话,边吃边喂猫。
桌上渐渐堆了一堆骨头,实在畅快。
陈汉对明显江湖人打扮的女子有些畏惧,但人家千里迢迢送信来,自己又如何能落了礼节,于是也请女子留宿家中。女子一边吃着肉,也是极其爽快的答应下来,但也知晓他们心中顾虑,说自己明早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