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无意成仙 第53节

  里头有个院子,不大也不小,还养了些鸡,倒是可以牵马进来。

  “我家马儿听话,不必栓绳,不会乱走。我家猫儿也懂事,不会伤到足下的鸡鸭。”宋游说着,随手从被袋里抽出竹筒,递给这男人——

  “算是不负所托!”

  陈汉立马伸出双手,颤抖着恭恭敬敬接过竹筒,当即拧掉泥封,拆出信纸,捧在手里才读两三行,便已红了眼眶。

  读完之后,顿时嚎啕大哭。

  宋游只静静站在旁边看着。

  哭声之中听不清话语,只隐约分辨出什么“孩儿不孝”、“谢谢先生”之类的话。

  而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家书果真能抵万金啊。

  不久里头有人听见哭声走出来,是个妇人,见状连忙搀扶起陈汉,掏出手绢擦掉他的涕泪,又是询问,又是安慰,好久才将他劝住。

  “让先生见笑了。”

  “哪里的话。”

  “俗话说得好,父母在不远游,可怜我这为人子的,远在千里之外,竟都两三年没有回去了,惹得老母思劳成疾,还得请人带信来……”

  “世事哪有书中那般轻巧。”

  “快!三娘!杀鸡!”

  “知道!”

  妇人大概也知晓是怎么回事了,一点不敢耽搁,立马便去外头捉了鸡来。

  这年头谁都知晓送信的难,有人不远千里送信而来,可不是给了路费就算了了的,好吃好喝只是礼节,其中情谊难以偿还。

  于是在这下午时分,陈家又起了炊烟。

  看这样子,自己竟是第一个到的。

  宋游更愿意认为是山高水远,道阻且长,其余人陷于路远,惧于山贼,或有自己的事耽搁了,并非有意送不过来。

  或许有人还在半路之上。

  “先生!”

  “嗯?”

  “先生今日也别走了,家中虽然简陋,却也有先生休息的床铺,比城中旅店、城外寺庙还是要好些。”男子红着眼对他说道。

  “恭敬不如从命。”

  此时推辞并无意义,只是让人平添亏欠罢了,况且宋游确实需要一落脚之地。

  就在这时,院子外头竟又有了敲门声。

  “咚咚咚。”

  没用门环,比宋游力度稍大。

  陈汉连忙抬起袖口,擦掉了面上湿润,与宋游说了一声,便快步往外走去。

  君子不立瓜田李下,宋游也随他出去。

  还未走到门口,便已喊道:

  “敢问……找谁?”

  外头传来的则是一道女声:

  “这可是陈汉的家?”

  陈汉回头看了一眼宋游,不敢耽搁,走到门口便立马拉开了院门。

  “正是!”

  外头一名江湖人,男装打扮,步巾裹脸,身材与正常一般高,左手提着一柄样式简单的长刀,手腕绕着缰绳,牵着一匹黄色西南马,右手则拿着一个装信的竹筒,满身疲惫风尘。

  她看了一眼屋中,着重瞄了眼宋游,随即便立马看向陈汉:

  “你就是陈汉?”

  “正是!”

  “受你老父所托,给你带信来。”

  说着她把竹筒递给陈汉,说话间有着江湖人的干脆洒脱,顿了一下:“不过好像已经有人赶在我的前面了。”

  她看向宋游,宋游也看向她。

  宋游向她点头致意,她则小声笑了一声。

  千里之远,山水重重,又贼匪横行,前路难料,这条送信路不是常人可以到得了的。本事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信义与坚持。

  陈汉自是感激不已,连声道谢,立马又将他们一并请进去。

  红黄两匹马便并排站在院子里,三人则在堂屋中落座。

  陈汉再看一遍信。

  这封信的字迹又不一样了,显然是不同的人写的,甚至措辞也有不同,不过表达的意思却是相同的。不用多想便能知道,定是老人不好意思劳烦一位官人一口气把所有的信都给写完,于是请了不同的官人分开写。再次读来,不仅思念依旧,还能想象到老人请求一位又一位的官人,又在他们面前诉说自己对孩子的思念的场景,而这些官人也感怀于老人的思念之情,将那些啰嗦的口头语耐心整理,化作信上的文字,每个都写得不一样,又都一样的写得格外用心。

  陈汉读来,不免又哭一场。

  三花猫跳上桌案,凑近看着他哭。

  女子则取下了裹面的步巾,里头是张有些圆的脸,纵使满面风尘,嘴唇也干裂了,还是难掩五官秀气和幼感。用这张脸行走江湖,恐怕只有刚砍完人提着带血的刀时才有几分威慑力。

  然而她一转身,便对宋游拱手:

  “江湖中人,先报名号,我本姓吴,取名所为二字,逸州西山派弟子,先生如何称呼?”

  声音却比长相粗糙许多。

  “姓宋名游,字梦来,逸州灵泉县一山人。”

  “名字不错。”

  “足下姓名亦多有道韵。”

  “倒确实是青成山的一位道长取的。但我觉得不好听,怕是那道士随口说的。”

  “此名合适男子。”

  “江湖女子,多取男名。”

  “原来如此。”

  宋游只觉得自己又长了一点知识。

  “伱走的哪?居然比我先到。”

  “走了段水路。”

  宋游这时才隐约分辨出,当时从茶摊出来,走出没几步,回身看去时,那卖茶的老丈又在问一群江湖人去哪,那群江湖人中就有她。

  好在没过多久,记忆未曾褪色。

  说未曾褪色也是不对的。

  若非这女子拿了信来,此时又与他交谈,而只是路旁偶然遇到,定是与记忆关联不起来的。

  于是他又补了一句:

  “又见面了。”

  “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了。”

  “哦?”

  “之前逸都庙会,我好像就见过你一次。”江湖女子把刀放在桌上,语气一点也不扭捏,“当时看你一身道袍,长得也嫩,还挺显眼,后来转了一圈回来又见你去找那变戏法的汉子,嘿嘿,我们还在猜呢,多半是被那汉子偷了钱吧?”

  “有缘。”

  “有缘有缘……”

  女子反复念叨一遍,却是继续盯着宋游,目光急切:

  “可是被偷了钱?”

  “足下和同行人打了赌?”

  “哈哈倒是没有。”

  来自女性的爽朗的笑声,是宋游在这个时代很少听见的。

  “我只是好奇心重。”

  “足下是个妙人。”

  “江湖中人,萍水相逢,明天一别,天大地大,谁也遇不上谁,我劝你不要扭捏,快快说来。”

  “有理。”

  宋游眯起眼睛,连连点头。

  这话也是有妙趣的。

  随即才小声说:

  “是。”

  “我就知道!”

  女子似乎感到满意,又问:

  “可要回来了?”

  “要回来了。”

  “那汉子倒是讲究。”

  “是。”

  “不过他好像当晚就被抓了,不会是你去报的官吧。”

  “这倒不是。”

  “我觉得也是。听说当晚那伙人刚想跑,结果冬日惊雷,晴空霹雳,把他们打了个半死。多半是岳王爷爷显灵,才捉了他们。”

  “也许。”

  宋游谈兴并不算高。

  陈氏夫妇很快端了饭菜来。

  一整只大老母鸡,用香菇炒的,满满一大盆,喷香爽滑,加一盆煎的二面黄,仓促之下,也都是待客的好菜了。

  女子并不拘束,大口吃肉。

  宋游也不说话,边吃边喂猫。

  桌上渐渐堆了一堆骨头,实在畅快。

  陈汉对明显江湖人打扮的女子有些畏惧,但人家千里迢迢送信来,自己又如何能落了礼节,于是也请女子留宿家中。女子一边吃着肉,也是极其爽快的答应下来,但也知晓他们心中顾虑,说自己明早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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