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客气!”
最近在阳都见到的燕薯大多是白色的,煮熟之后,会微微泛青,蒸的米饭本就松软,加之燕薯丁,增色不少。
宋游夹着排骨,带着浓郁的汤汁,放在米饭上,米饭也因此染了色,混杂着一口下去,松软的米饭与香甜的燕薯丁,加之排骨汤汁,那馥郁的香味和熟悉的味道,有种此生别无所求的感觉。
“贫道当初到了乐郡蛩山,听说那享乐神虽然为恶,但也不曾伤人性命,尤其最近几年,不知为何,反倒还有所收敛,只是见他仍旧逗留蛩山,被罢黜后也不肯离去,这才与之相斗。”文平子暂停筷子与他说道,“那享乐神倒也真有些本事,比贫道想的还更厉害一点。”
“这几位地神都不简单。”宋游附和道。
“是啊……”
文平子也点了点头,认真说道:“应是那享乐神被封在蛩山后,青云宫派了一位道友去给他做了一年庙祝,那位道友虽没有修行道行,但在道经修为上面却极有造诣。那一年里,那位道友常在庙中学习道经,早晚课从不懈怠,那位地神在山中怕也孤独,便常偷偷来听他念经,耳濡目染之下……说来有趣,每日诵念道经的人并没有修出法力,反倒是偷听的野神受益匪浅。”
“确实有趣。”宋游点头问,“道友最后又是怎么击败它的呢?”
“……”
文平子刚趁空隙,也学着宋游,夹了一块排骨下饭,只觉排骨上挂满汤汁,沙沙的而香味浓郁,又有香料的味道,是他从未吃过的美食。
细品两下,越品越香。
只是还没来得及惊叹,宋游便又发问了,于是连忙又将筷子放下,也加快咀嚼的动作,将之吞下去,这才叹了一口气。
“唉,实不相瞒,当初贫道请来天宫斗部神灵附体,虽能力胜于那位享乐神,恐怕也要负一些伤。”文平子说着话时眯起眼睛,好似也陷入了对那晚的回忆当中,不过他说起来口气倒是轻巧,“然而最后关头,山上来了一名道友,正是那青云宫的道友。”
“道友慢慢说,吃饭为主,不要着急。”宋游也来了兴趣。
“那享乐神一见那位道友,就愣住了,没几句话,他叹了口气,便不再反抗了,说任我发落。”文平子说道,“贫道念他本罪不至死,见这样子又还有得救,便准备放他一马。可惜贫道愿意放,被贫道请来下界的神官却不愿意,一锏便将他打得魂魄飞出,肉身生机断绝。”
“竟是这样……”
宋游不免睁大眼睛,有些唏嘘。
看来当年蛩山脚下,两个本该毫无交集的生灵来到这蛩山脚下,在神庙中相处一年,情谊并不是假的。
随即宋游吃了口菜,却又问道:“那在下遇见的樵夫又是谁呢?”
“道友竟也遇到他了?”
“自然遇到了。”
“便是山下常常上山砍柴的樵夫了。常受享乐神的庇佑,那几日刚刚病死,孤独无依,竟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文平子说道,“贫道念及他修行属实不易,便劝他悔过自新,令他暂借樵夫尸身,愿他还有一次机会。后来贫道在蛩山暗中守了半年,见他每日只砍柴打柴,回家之后也只学习道经和诗词,身上邪气日渐消散干净,便也不再难为他。”
“道友慈悲。”
宋游微笑着说道。
旁边一直吃饭、默不作声的小女童听闻,则是愣住了,抬头把他们盯着。
宋游只是笑而不语——
樵夫本无文化,平常上山砍柴,也是谋个生计,就算听了青云宫的道长念了一年诗词经文,又怎么可能记得住那么多?
山上正有山泉潺潺流下,清冽可口,又哪来去山下神庙中讨水喝的说法?
只是宋游在去蛩山之前,也打听过这位享乐神,知晓他虽然犯错,却也没有如安乐神那般吞吃活人、索取人祭。到了蛩山看见樵夫,也看出了一身干净的享乐神。
于是上山发现当初那场斗法的赢家确是文平子,又下山言语试探,最终便离去了。
倒也不是说非得放过他,只是国师本是请文平子来处理享乐神,既然文平子都选择放过了他,宋游也没有必要揪着不放。
“道友既然遇见了他,也看出了其中玄妙,又为何放过他呢?”文平子问道。
女童便也随之扭头,盯着自家道士。
宋游微微一笑,便与他说起那日与樵夫的相遇,对话,自己发现的细节,樵夫的眉眼神态、对他的隐瞒与演技,听得文平子也连道有趣。
真到妙处,不由仰头大笑。
修道之人的自然洒脱展露无遗。
两人每人吃了两大碗饭,三花娘娘说得要两天才能吃完的菜,竟然一顿便吃得七七八八了。即使是宋游见状,也是有些成就感的。
随即宋游盛了一碗鱼汤。
鲫鱼三指多宽,不算小了,煎过再熬,又加了煎蛋、白萝卜和豆腐,盛进碗中,奶一样白,光是看着就觉得好喝。
也给文平子盛了一碗。
“多谢道友……”
文平子吃得十分满足,只是看着这碗雪白的汤,以及里头半透明的半月萝卜片、同样雪白的小方豆腐,实在忍不住嘴馋,只得道谢。
于是一边捧过汤碗,感受那温热的温度,一边对宋游说道:“实不相瞒,贫道这次来,是想请道友帮忙的。”
“可是那极乐神?”
“正是……”
文平子说话时不免有些羞愧。
“说来也怪贫道,真是不该在那蛩山多留半年。在蛩山多留了半年,来阳都就晚了半年。那极乐神本就有一身隐匿的好本事,若是打他一个措手不及,说不定还不比那享乐神难敌,可这半年来,他被罢黜后很快便猜到了自己的结局,也有了准备。以贫道和他打的一两次照面,猜想他大抵是将所有香火愿力都用来蕴养了他在阳都领悟出的藏身隐匿神通,神通越发精深,因此贫道这一年以来,竟拿他毫无办法。”
“这样啊……”
宋游闻言也陷入了思索。
一边思索一边捧碗喝鱼汤,只觉唇齿留香,鲜美至极。
第456章 何为自然
“道友是找不到他的行踪?”
“贫道道行浅薄,正是为此苦恼!”
“道友却不可这样说。神通一道,最是玄妙,周雷公亦有所短,山间野神也有所长。”宋游低头喝了一口鱼汤,接着说,“在下跟随三花娘娘到阳都已有十余日,这十余日以来,常常出去闲逛,闲逛之余,也有留意那位极乐神的踪迹,甚至曾一度偶遇他的‘散财’现场,也发现这位在隐匿藏身方面极有本事,不可小觑。而且阳都之大,城内城外住的人怕是有百万之多,寻一人尚且困难,寻一擅长隐匿藏身、又在阳都经营多年的神灵,莫说道友,就是雷部神灵亲至,也没那么容易。”
身旁小女童本在低头细品鱼汤,听见了话中的亮点,也抬起头来直直把他盯着,一张小脸上毫无表情。
“阳都百姓苦极乐神久矣。”
“是啊。”
“道友可有办法?”
“若那极乐神到了在下面前,或是在下从他身边走过,倒是能将之看破,可他躲得很深,阳州之大,实在难寻。”宋游摇头如实说,“若无其它更好的办法,便只得静待天时了。”
“天时?”
“春分之时,天地阴阳和谐,昼夜平分,除非那位极乐神如我家三花娘娘一样,阴阳共修,且齐头并进,否则都会暴露出来。清明之时,气清景明万物尽显,若有一场烟雨便更好了,再好的伪装,也瞒不过在下的眼睛。”
“春分、清明……”
文平子焦急之下,连这碗舍不得放下的鱼汤也暂时放下了,右手持调羹,左手掐指算。
“此时腊月,寒冬之末,要到春中,还有两月之多,要到清明,还有将近一季。”文平子皱起眉头,脑中飞快思索起来。
焦急自然是焦急的——
那极乐神自打被官府罢黜且列为邪神、明令禁止阳都百姓信奉他后,便失去了合乎法理的香火来源,为了使自己不逐渐衰亡,他不得不走上正儿八经的邪神常用的路子。便是以邪法神通威逼信仰、勒索香火,又展示神力,吸引贪心人。于是在阳都越发猖狂,为难百姓越发厉害。
人们怕他畏他,知晓他确实厉害,信了他就会得财,不信他就会丢财,才会冒着官府的禁令、明知他是邪神也信奉他。
阳都百姓苦他久矣。
何况自己早该在一年半以前就到达阳都,将这邪神诛灭,结果因为自己的耽搁,不仅晚了半年,还使这邪神早有准备,神通精进,如今自己已经到了阳都一年了,还拿他没有办法。在文平子看来,是有自己的责任的。
而且再拖下去,恐又要生变。
“道友说,若那极乐神到了道友面前,或是道友从他身边走过,道友便能将之找出来?”文平子忽然说道。
“道友有了什么妙计?”
“倒是有个办法,不知是否能成。”
“说来听听。”
“那极乐神生性警惕,焦躁多疑,虽在阳都多年,学到了人的阴谋诡计,却也没有脱离妖魔脑袋。”文平子开口说道,“若贫道在阳都散出消息说请来了高人,要布下大阵,将他搜出,他定疑虑忧心,心中惶恐。”
“……”宋游稍微想了想,便说道,“道友觉得他会来找我?”
“若贫道说道友就住在这里,可能被他看破,他若不信就不会来,若信则会害怕,也不会来。”文平子说道,“若贫道做得机灵一点,只透露高人就住在东城,但不透露具体地方,他多半会挨家挨户的找。道友常穿道袍,他很快就会找到道友这里来。”
“什么叫机灵一点呢?”
“以百姓之口透露消息,自是容易被他看穿。然而几日之后,便是阳都的除秽节,便是除秽去疫、消灾解难。官府会请来城外宫观寺庙,也会请来当地民间高人,按着民俗做法施术,游街跳舞。”文平子说道,“正如先前所说,阳都苦极乐神久矣,若贫道此前散出消息,只需告诉天星观的道友们,届时除秽节上,所有道人僧侣、巫婆术士,都会讨论这件事情。”
宋游听完不由露出了笑意,对他说道:“道友颇有古之谋士风范。”
“古之谋士贫道倒不敢比,只是这个计谋无需准备什么,只需贫道对天星观的道友们说一句话,也不劳烦尊驾……不劳烦道友做什么,道友往日里做什么此后一些天也做什么就是。”文平子说道,“若他来找道友,固然是好,若他不来,就当没有过,也不亏什么。”
“正是……”
宋游正是看穿这一点,这才夸赞他。
这个计谋倒不一定能奏效,只是无论成与不成,它都不耗任何时间精力,没有任何成本,也许不会赚,但也很难会亏。
是个好计谋。
“喝汤。”
宋游见文平子讲了半天的话,碗中的汤也只喝了半碗,怕汤凉了腥气反上来,连忙招呼他先喝。
自己也低下头,用调羹舀了一小块鱼肉和一粒豆腐,送进嘴里。鱼肉的皮被煎得焦黄发皱,成了虎皮状,几乎被煮烂,豆腐也入了味,加上调羹里盛的一点鲜美鱼汤,混合成了完美的口感。
随即便是此起彼伏的喝汤声。
宋游喝完一碗,旁边童儿立马就拿起汤勺,给他盛上一碗,怕他吃不饱似的。
这个过程本身是贴心的。
只是宋游其实只想喝一点汤,吃点豆腐和萝卜也好,可自家童儿掌勺的话,盛进碗里的就全是焦黄的肉碎与煎蛋,实在不美。
直到两碗汤下肚,一顿饭也吃了比往常更长的时间,宋游这才停下,擦擦嘴巴,对文平子问道:
“可若是在下找出了那位极乐神,道友又打算如何应付呢?”
“贫道原在真山修行,主供斗部星官,可以请斗部星官下界。”文平子也擦了擦嘴,停顿一下,却又说道,“只是斗部星官公务繁忙。恰好阳州地区安定富庶,百姓多供财神、文神,信奉雷公的很少。贫道此前便曾上香,向雷公请示,欲请雷公下界诛灭邪神,好在阳州扬名。当天晚上雷公便托来了梦,应允下来,只是那极乐神藏得深,贫道一直没有找到他的位置,阳都百姓不供雷公,雷公在此搜寻也不方便。”
“道友真有大智慧啊。”
“过奖过奖……”
“不知道友想请哪位雷公呢?”
“雷部主官,周雷公。”
“周雷公啊……”
宋游笑容灿烂了几分,随即说道:“周雷公刚正不阿,嫉恶如仇,神力无边,又重信重诺,若他允诺道友,倒绝不会食言,亦能手到擒来。”
“贫道也这么想。”
“道友既决定请周雷公下界诛灭邪神,在下就不插手了,若那位极乐神来寻我,找到他之后,便告知道友。”
周雷公也算是宋游的老朋友了,打过不少次交道,若能助他在阳州扬名,传播名声信仰,吸引香火信众,实在没有抢他功劳的必要。能助他在阳都这么一座大城站稳脚跟,也算因为交情而给他的善意了。
“贫道平日里在天星观借宿修行,每日晨昏之时,以野鸟在阳都搜寻那极乐神的踪迹,道友若看见天上野鸟飞过,便可叫它下来,向贫道报信。”
“记下了。”
“今日真是过多打扰。”文平子拱手行礼,“等贫道回了天星观之后,这便散出消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