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钱?”
“客人到哪?”
“凌波县。”
“凌波县到不了,只能在就近的渡口下,上去还有将近百里的山路。”老叟高声喊道,声音悠转像在唱歌,“要走六天,一人二百钱,一匹马得按两个人的钱来算,草料自带,至于客官,若不嫌江鱼腥气,船上也能管饭。”
脚下的三花猫抬头看了眼宋游。
宋游接收到了她的目光,心领神会。
“猫不要钱吗?”
“猫要什么钱?”
“一共五百钱,是这个价。”
“五百五十,上船就走。”
“都给小平。”
“客官请上船。”
宋游便领着马和猫往船上走。
小平就是常见的小铜钱。
前几年朝廷推出了一些大钱,有当五的,有折十的,顾名思义,一枚能当普通铜钱五枚十枚,但是一枚当五通宝、折十通宝的重量并没有普通铜钱五个或十个那么重,即使才刚推出不久,大晏朝廷又正是强盛之时,目前还没怎么贬值,但民间的接受度也渐渐降低了,反正一枚折十的大钱在实际生活中是绝对不能当十个钱来用的,多少也得减点。
所以船家才如此爽快。
“客官让马呆在船头就是,该不会怕水吧?”
“不怕。”
“那就好,至于屙的屎尿,老朽自会清理。”
“它会尽力往江中排的。若中途老丈肯找地方靠岸,它也会下去方便。”
“客官这马听话,用词也文雅,哈哈……”
“敢问何时启程?”
“走咯!”
船只轻松漂离岸边,轻缓温柔。
宋游回身看了眼,船中还坐了四个人。
一名捧着书的书生,还有一家三口,一对夫妇和幼女,不知远行又是为何。
他也无暇顾及,只站在船头,看着越来越远的浅滩古渡,听着那苍凉古玄的号子声,心中似有所思,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倒是身后那书生见他穿着道袍,抬头搭话:
“阁下是位道门先生?”
“自小在道观长大。”
“先生没见过渡口?”
“第一次见。”
“哈哈第一次看的时候新奇,看久了也就那么回事!”书生是个健谈的,盛情邀请,“外头风大,不如来船舱中坐,不瞒先生说,在下也是个喜好道经法术的人,出门还带了本道经,此去拢郡还有几日行程呢,伱我把酒言谈,岂不快哉?”
宋游依旧站在船头,只露出微笑。
那船工号子声越来越远了,可奇妙的是,越是隔得远,它就好像越有韵味,越有力量。
书生不知他心中所想——
道经哪有这个好。
今日请假单更,晚上不更,鞠躬露胸。
第44章 妙不可言
天色将晚,天边却还没暗,群山成了深邃的黑影,天边也黄也蓝的光与群山剪影一同映在水中,江水也被染了色彩。一小舟随波穿行,那舟上灯光远看比一粒黄豆也大不了多少点儿,也映在水中,被晚风吹皱了。
船家端坐船头,手里拿着一根长杆。
鱼线如水,涟漪点点。
船家忽然起竿,同时伸手一接。
见只是一条小鱼,随手丢在船舱上。
“扑扑扑……”
鱼儿在船舱里跳动着。
船家只笑着对三花猫说:
“给你的。”
“喵~”
三花猫道了声谢,这才低头开吃。
书生也坐在船边上吹风,看船家垂钓,不时伸手下去,此处离水近,不消把手伸直便能碰到水。
忽然他笑了,指着旁边对船家说:
“老丈请看,你辛苦钓鱼,这么久也只钓上一条不足二指宽的餐餐儿,结果这里就飘着一条鱼,都到我面前来了!这是在嘲讽你嘞……”
说着他便用另一只手撑着窗沿,好探出身子去,把手伸长,似是想捉那条鱼。
“莫要去拿!”
船家立马扭头说。
“嗯?”
书生闪电般的缩回手,望向船家:
“为何?”
船家面容这才缓和下来,也露出笑意,朝书生说道:
“客官莫去拿就是。”
“可有什么讲究?”
“也算不得什么讲究,就是我们这些跑船的、夜钓的,看见这种飘在水边、不远不近、好似多伸一把手就能捉到的鱼,都是不碰的。”船家继续坐在船头垂钓,声音自夜风中飘来,“只是习惯了。”
书生却好似来了兴趣。
“老丈请细说。”
“哪有什么……”
“定有讲究!”
“客官莫要为难小老儿。”
“不敢为难!老丈有所不知,在下平生就爱听些这种神神鬼鬼的故事传闻,还请老丈讲来听听。”
“没有别的,只是这鱼看着虽近,却要多伸一把手,这多伸一把手,便多了落水的危险。”
“仅此而已?”
“客官须知啊,这天上哪会掉谷子下来?平白来的东西多数都不简单。”船家坐着一动不动,只专心钓鱼,“就好比客官眼前这条鱼,客官觉得只消俯身探手就能拿到,可这一俯身下去,若下边有个小妖小鬼,趁伱不慎……”
船家说到一半,便笑而不语了。
“哦?”
书生则是挑了挑眉,后怕又兴奋:“这柳江之上,以前可发生过此类事情?”
船家依然笑而不语,只专心垂钓。
“老丈莫要吝啬才是。”
“实在不足道也。”
“老丈若愿说,在下可出些茶水钱。”
看得出那书生真是个爱听故事的,既然如此,船家也不好再推辞,稍作沉吟,便耐心讲来。
“小老儿年轻时就听人说过,再往水里走一步就能捡到的鱼、再往崖边走一步就能采到的药材,最好是不要去碰。奈何年轻气盛,对这一类的说法倒也谈不上不信,平常是信的,可真轮到自己身上,到那时候了,便想不起来了,直到亲眼见过这类事件发生。
“……”
这柳江船上的奇诡故事还真不少。
船家一连讲了好几个。
无非是如书生这般,贪图便宜,觉得是天降好运,或是半夜河边行走见有人落水,亦或是别的什么,就被妖鬼害了去。
宋游也在旁边静静听着。
不知不觉间,那条浮近水面、离船只半米远的鱼儿已经不在了。
这个世界的妖物鬼怪大多如此。
阴魂野鬼不必再多说,除非道行高深,否则想要害人,也得费些心思。
妖物就差别太大了,不太好说。
像是前几日遇见的猛虎。虎是山中君,即使还未开启灵智,只是比同类多了些聪明,懂得欺弱避强、分辨陷阱,便已能让刘家村一群青壮和猎户也拿它没有办法,若它有害人之心,后果不堪设想。
可若是一只兔子,就是成了精,开了灵智,也可能被人一棒子敲死,或者一个不慎,被老鹰叼了去。
再比方说故事里常见的狐狸。
多少也是个肉食动物,可很多狐狸都成精了,化形了,在道行不高之前,混入人间,遇到敏锐的村中土狗,也得绕着走。
此为先天差异,细想其中也有妙处。
小鬼小妖本事力量不够,想要害人,便得靠欺骗、诱惑,让人放松警惕,让人落入圈套,才好得手。
可也不见得是想害人。很多水生动物得了智慧,便会用鱼来钓鸟,或是钓其它鱼,钓到人只是一个偶然。也不见得就一定是妖鬼所为。这船在水上一走就是几百上千里,中途多有无人之处,有的是船家生了歹心,害死客人,借说妖鬼所为。
船家说完,书生大呼过瘾。
“小老儿不会讲话……”
“老丈可千万别这样说,这种故事,就是要最朴实的口吻讲起来才最动人,像是就发生在身边一样。”书生说着,连忙回身入船,“我得赶快把它记下来,忘了可就亏了我这五文茶钱了。”
几个故事,五文茶钱,倒也值当。
夜间江上起寒气,外头冷了。
宋游拍了拍枣红马的脖子:“这几日便委屈你待在这里,轻易还是莫要出声,可若是遇上什么事情,尽管大声叫我就是。”
枣红马站着不动,一声不吭。
倒是身后传来书生的笑声:“小先生倒真是有趣,与猫说话还算常见,如今又对马说话,难道你这马也成精了,能听懂人话不成?”
宋游笑笑,转头看去。
先前船家讲故事的时候,已钓上几条大鱼,提前煲上了汤,现在小火炉上热气升腾,而在热气之中,那书生便以衣匣当桌,铺上草纸,手上提着的毛笔放入嘴中打湿,埋头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