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传言啊,到最后,是陛下带着病体亲自上朝,在朝堂上下了令,写下圣旨令使臣带回去让陈将军领兵北上。
“可就这啊……”
说书先生声音又低了些:“老朽也是有门道,这才听说,就是这样啊,公主还不愿意呢。具体怎么了,我们也不得而知,知道也不敢说,只听说那半个月京城动荡得厉害,禁军都入了城,不知落了多少颗人头。
“可是当今陛下又是何等人物?
“自古以来几朝几代,哪个朝代能比咱们大晏强盛?大晏经历二百多年,又有那一朝能有咱们这一朝强盛?陛下虽龙体小恙,然而横扫六合气吞八荒的气势却不减,哪是那么容易被撼动的?
“京城那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千百年后,自出分晓。
“老儿只能告知诸公,公主很快被陛下给废了,手下势力也被连根拔起,啧啧,公主府权势最大时,那是多大的权势啊,到了现如今,管你亭台楼榭起得多高,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这天下到底不该落入女子手中。”
宋游听到这里,也是愣了愣。
这些说书先生口中的故事跑偏得厉害,马都能说成是牛,不过大多来说,听个结局还是没有问题的。
于是默默举杯饮茶。
脑中却已经浮现出了不知真病还是假病的年迈帝王,掌控朝政的中年公主,借着这一机会展开明争暗斗的画面。
不知又是多少风雨。
不知又影响到了多少长京故人。
只愿故人们都安好。
宋游早就知晓,自己离开长京之后,京城必是一幕历史大戏,短则几年,长则十几年。自己要么回到京城看见结果,要么便在路上,就能窥得几分这幕历史大戏的阶段性高潮。可他确实没想到,会是在今天,会是在这距离长京如此之远的召州,从一名路边茶楼说书人的口中,以如此不经意的方式听到其中一个阶段的结果。
倒也有种莫名的意味。
此刻听说,自然算不得亲耳听闻亲眼见证,但身处这个时代,也算是时代的亲历者了。
眼睛就只有这么宽,天地茫茫而人渺小,没有人可以亲眼见证所有事,然而每人都有眼前之事,专注于眼前事、听闻其他事也不错。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话说信使接到圣旨,火速送往北方,来时三千里路花了四天,回时只花了三天,陈将军接到旨意,轰隆隆隆,立刻升鼓聚将,整肃人马,分几路人马同时进兵塞北,这会儿塞北之力早已被打散,哪还能挡得住啊?
“嚯!这一场仗打得那叫一个漂亮!
“所向披靡,无人能挡!
“只花了半个月,就一路打到马依东,也就是那塞北王庭的地方,踏平了塞北王庭,又深入塞北两千余里,这才停下!嘿,还不慌不忙,挑了一座高山筑坛祭天,好禀报上苍,咱们打赢了,好让塞北人知道,咱们打到了这里,这才收兵回来……
“……”
道人认真听着。
看来自己刚刚走过了这片土地历史上最亮眼的一段时间。
茶楼中的听众更是听得兴奋不已,不少人的拳头都已握了起来。
那些聚在一桌玩博戏的,也不知不觉停下了手中动作,呆滞的朝说书先生的方向扭过头,听得入了神。
甚至宋游还看见有人听得呆在原地,连兴奋也忘记了,呼吸也变得沉重——仿佛历史上的大事有了不得的分量,身处于时代的微末人物,有时仅仅只是听说也要耗费不少力气,会喘不过气来。
身边的少年双眼早已放光很久了。
说书先生讲完一段,稍作歇息。
少年仍旧呼吸急促,恨不得自己也年长几岁,追随那将军从军而去,立下盖世奇功,千古留名。
直到余光一瞥,看见道人正在瞄自己,这才连忙收敛了神情,且故意屏住了呼吸,装作自己平静沉稳的样子,还以为道人看不出来。
道人只是笑笑,也不拆穿。
“少侠近日挺闲?”
少年立马平静的答道:“最近过年了,进出城的人虽多,需要带路的却和平日里差不多,我们这些苦哈哈,也想歇息歇息。”
“是该歇息歇息。”道人对他说,“少侠眉目之间有疲惫之色,血气虽然旺盛,却有亏损杂色,是疲劳暗疾的征兆。长久下去,恐会因为透支身体而落下一身的暗疾,年轻可能不觉得,年纪一长,就会显出问题来了。”
“先生会医术?”
“在下是道人。”
“哦,道人会医术的多。”少年以一副“我见过很多”的语气说。
“在下会法术。”
“……”
少年又是一阵窘迫,黑脸微微一红,表情却镇定,继续问道:“暗疾会怎么样?”
“轻则老了一身伤病,苦不堪言,重则折寿短命,早入黄泉。”
“……”
少年沉默了一下,这才说道:“练武之人,有几个不是一身伤病暗疾的?”
“话虽如此,却也与年轻不爱惜、愚昧不养身有关,能否根除看个人,不过稍微多注意些,减缓一些总是可以的。”道人对他说道,“都说年长之人喜欢养生,不过临阵磨枪罢了,其实少年时才最是注重身体的时候。”
少年眼神闪烁,但没有回答。
他心善,道人也心善,他有善意,道人也抱有善意,于是多劝一句:
“注意劳逸结合,多多休息。有时即便是练武这等不进则退之事,也是欲速则不达。若是,若是情况允许,也可在饮食上下些功夫,河鱼因为腥味比禽肉兽肉便宜许多,但却很补,尤其补武人。这个季节,河边结冰,听说只要凿个豁口,很容易就能捕到,这边物资充沛,城外山里的小溪里面河鱼多不胜数,拿根棒槌都能打上来,倒也无需费钱财,就是要费些功夫。”
少年眼神继续闪烁。
这年纪的少年最是要强,嘴上从不肯轻易服软,承认自己做得不足不够也不行,但他小小年纪便已流落江湖几年了,却也分得清话中好赖,思考一会儿还是对着道人拱了拱手。
“多谢提点!”
道人笑了笑,也不多说。
直至听完了说书先生的故事,他这才与少年道别,料想自己晒的辣椒也差不多干了,便也不乱跑,慢慢回去将之收了。
第311章 小城鬼事之夜半来香
长平公主退出历史舞台了。
不知背靠她暗中调查谋害父亲凶手的吴女侠有没有查清自己想要查清的事,也不知在长京报恩的狐妖是否获得了自由之身。
被调回京城担当重任的俞知州有没有被牵涉其中,刘郡守又有没有被风浪所波及。
想来那是一场浩大的风浪。
这么算算,真是好多故人。
宋游身在外地,虽不得见识京城的朝堂风云、暗流涌动,却也不觉可惜,当时的他或许在越州攀登五彩池,或许在越龙瀑布前听雪,也或许在上古遗留的青桐林中等待神鸟飞来,在他眼前的,也是常人一生也难以见到的风景奇观了。
陈将军注定是个千古名将了。
即使最后被皇帝或权臣加害,即使今后时间又使他发生变化,即使晚节不保,也仍旧不能改变这一点。
道人则身处千里之外,东边离长京最远的一个州,偏僻不起眼的一个小县,带着自家猫儿消磨时间,丰收了几次又晒干了几次辣椒,一边干活还一边试图教会一只猫种粮食的道理,直到除夕的早晨,才又带着猫儿,在燕子少年的跟随下,上街去买肉。
这座小城商品很少,过年也如此。
除了些农用品,素菜以腌菜和窖藏菜为主,新鲜的菜少之又少,倒是因为过年,有不少卖肉的。
逛了一圈,买了一根大猪蹄,几根排骨,二两二刀肉。
还买了一只鸡。
倒也没有因为燕子同为鸟类而有过多顾忌,这燕子虽然生性胆小,却也敏感要强,若是被他察觉到了,反而可能内心自责。
人吃鸡是常事。
适当的避讳一些是可以的,此外还是顺其自然好些,就像三花娘娘吃耗子,宋游看都看不下去,既然如此,不看也就是了。
回来借店家的灶屋将东西都收拾好,再借店家的锅灶,趁着上午配出卤料,煮出卤水,便把猪蹄排骨和鸡都丢进去煮。
除夕热闹不已。
外头吹吹打打,有人衣着艳丽,涂抹浓妆,一边唱跳一边吹唢呐打腰鼓,身后的人抬着当地供奉的能除疫病的神灵,走街串巷,偶尔还能见到当地的县官及其家眷在众多侍从的跟随下从街上走过,还能见到不少江湖武人,也三五结伴来了街上,他们大多都带着不同样式的长刀,估计是受召州第一大派寒江门的影响。
屋中卤水煮肉,咕咕冒泡。
宋游也端了板凳,坐到外边来,看这难得的繁华景象。
只是今日,这座小城中,但凡住在这客栈周围,从或周边走过的人,都闻到了一股浓郁的异香。
这是本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味道。
“什么味道?”
“好香!”
“好像有肉味!”
“哎哟是哪家传来的?”
“真香啊!”
酒香怕不怕巷子深不知道,肉香定然是不怕巷子深的。
吃惯了肉的人也许不觉得,可要是把你关在一个地方一段时间,物资供给不足,就是普普通通一个炖肉,离得远,传过来已经很淡了,闻见的人也会觉得欲仙欲死,莫要说这本就气味浓郁勾人的卤肉了。
除非本来就不爱吃肉。
可这城中老百姓,又何止是一段时间没有肉吃。
就是生活相对富裕的客栈店家,闻见这从自家灶屋传来的浓郁肉香,也惊讶不已。
这道人借的自家灶屋,他自然要在旁边看看这道人都用自家的灶做些什么,倒也不好一直盯着看,可也知道,这道人用了些香辛料,煮出了一锅说是叫卤水的东西,最开始也只是香料味,闻着奇异,不过并未有多少食欲,可这肉一加进去,味道顿时就变了。
店家忍不住跑到宋游面前,躬身问道:
“先生煮的这叫什么?”
“回店家,名唤卤肉。”
“卤肉?”
“家乡做法,外界不常见。”
“……”
店家的心思顿时就活络开了。
想出言询问这道人,能不能教给自己,又想到那一大堆按比例称重的香辛料,似乎每样都精细讲究到了极点,觉得这怕是什么不传之秘。想说自己可以免他房钱或出些别的价钱,又总觉得有些舍不得。刚想咬咬牙大方一些,又觉得这道人还要在这里住二十多天,说不定还会再做,自己只需下次再看仔细些,多看几遍,说不定能学得会。了不起对他好一些,平日照料周到些,多送些东西也就行了。
正心里计较着,还没计较出个结果,余光一瞥,却见这道人正转头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那目光好似能看到人的心里去。
“!”
店家顿时忍不住一惊。
像是心里的小九九都被发现了一样,倒也不是心虚和怕,更像是一种裸露般的羞耻感。
然而眼前这道人却露出笑容:“店家可想尝尝?”
“这……这怎么是好?”
“店家就在这里过年吗?”
“本来,本来以前是要回城外,将老父一并接过来的,不过今年秋天,老父已经与世长辞了,长子在外经商,次子也从军未归,也就只好我们老两口在这过个年了,过了年再出去走个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