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是根本。”
蔡神医便不多说了。
归郡瘟疫皆来自雪原,传播恐怕也是从雪原来的妖魔作祟。自己再怎么治疗,只要雪原的妖魔还在,瘟疫仍会卷土重来。解决了九日疫,说不定下次又会是十日疫八日疫,制造瘟疫的妖魔不除,便会源源不断有新的来。
“唉……”
蔡神医也只得叹一口气,问道:“先生何时离去呢?”
“现在。”
蔡神医转头一瞄,剑客已经牵着黑马走来了,枣红马则与人并肩而行,背上都驮着被袋。脚下一只三花猫,步伐迈得欢快。
神医的目光不由变得复杂。
相处虽只一月有余,只是这一月却并不简单。
尤其是宋游的帮助。
“神医医术绝世,德行出众,在下能有幸亲眼所见,此行已经非虚。相遇是缘,如今也该分开了。”宋游对他说道,“神医也不必伤感,天下虽大,人生却长,若是缘分还有,想来我们会在长京再见。”
“真有再见之日,定要请先生好好喝一杯茶。”
“在下在长京还有位故友,似乎还找神医有些要紧的事,大概是会相见的。”
“不知是哪位故友?所为何事?”
“乃是她人隐私,这就不便说了。”宋游笑了笑,继续与蔡神医道别,“今后不能相见也无妨,神医名满天下,相信无论在何地,在下都能听见神医济世救人的故事,如此也算相见了。”
说着停顿一下:“之后分散灵药、推广疗法,便请神医多多费心,在下则去雪原,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自然自然。”
蔡神医连连点头应下,随即才说:“先生确实与我各有所长,先生去雪原除妖,老夫自然该在归郡推广疗法,然而若无先生相助,老朽又哪里能这么快研究出对策?归郡之事也是没有先生便万万成不了的,该留有先生的名字。”
“……”
宋游听了却忍不住微微一笑,说道:“在下出得最多的力,不过是驱邪与滋养的灵力罢了,就算没有我,也有别的人,没有别的人,时间久了天宫神灵也会忍不住的,缺了在下,神医仍能攻克妖疫,缺了神医,才是万万不成。”
宋游顿了一下,又看向他:“至于尸骨,想来神医在遇上我等之前,也不止见到两具吧?”
“瞒不过先生。”
蔡神医此时自然无需再隐瞒,只对他说道:“勿雪知县管经义,曾下令让老夫进入病迁坊停尸间,雨落捕头董成文,曾带老夫趁夜掘尸,苗苑扈元两位大侠生前也曾多次掘墓取尸,也正是因此染病而亡……”
“果然。”
宋游点了点头,微微眯起眼睛。
乱世催生奸人,却也多有义士。
这些人也该留有名字,只是这种做法在这年头毕竟不好听,该换个说法。
宋游想着,又瞄向了蔡神医。
这位神医仙风道骨,比永阳上仙更像神仙,也比很多神灵更像神灵,只是到归郡以来,劳累过度,休息严重不足,看起来十分落魄。
想了想,他才又说:
“神医医术高明,想来无需在下来担忧神医身体,只是神医疲惫已久,恐怕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也难以安眠,长此以往,恐怕消耗根元,今日离别,我也没有什么好赠送的,便送神医一道立春灵力,蕴含生机无限,最是养人,只愿对神医有些帮助。”
将手摊开,手上一颗丹丸,生得青绿,颇为可爱。
“此非丹药,也无实体,实乃幻化而成,也与罐子中的其它丹丸不同,神医无需研究,吞服即可。”
“多谢先生。”
蔡神医自是连忙接过。
“就此别过。”
宋游与他行礼,毫不多留,转身就走。
剑客与猫都跟在后边。
蔡神医手上拿着青绿的丹丸,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中仍旧感怀万千。
与这先生一同走过一个多月,当时不觉什么,只觉道法高强,心性不凡,现在回想,却像是当年在北钦山上初见蛇仙一般。
蔡神医医术通神,自然看得出人的不同,也看得出人的生机衰盛,那先生一路走来散去的灵力,少一点便能祛除病患身上妖法邪术、也能使得未患病之人生机旺盛、身体健康,若是多一点,恐怕都能多活几年。
难道不是神仙手笔?
如今归郡各地封闭,消息不通,大抵要等很久之后,归郡各地才会有他与道人携手走过的传说。大概要等到数十年后,这些人都老了,偶然坐在村口树下回忆人生,回忆当年那场大疫,那名神医和道人时,才会有人渐渐回味过来,自己当年多喝了几口水,余生竟是好处无穷。
那也是多年之后的事了。
几道身影在视线中迅速远去,蔡神医仿佛这才醒来,收回目光,又转身走回屋中。
屋中之人都还在等着他。
等待他的事也还有很多。
或许很久之后,宋游会在远方听见禾州疫去的消息,又或者许久之后,他也会在禾州听见雪原妖除的传闻,想来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第245章 寒酥夜遇僧
大雪将世间一切都染成了白色,道人与剑客,两匹马一只猫,脚印延伸向北。
依然时走时停,播撒分发灵力,祛除妖法邪术。
有时也遇上其他的人。
前来归郡的医者不止蔡神医一人,修行人也不止宋游一个,漫天风雪中,总有逆行者。
只是风雪过重,走得便慢了。
宋游原计三天时间能走到寒酥,也就是归郡最北、最靠近雪原的一个县,奈何第三日的晚上也没有走到。
偏偏这边地势平坦,村落又不能借宿,竟是连个避风的地方也找不到。
眼见得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宋游无奈叹一口气,只好施法,聚土成堆,围成一个避风之处。
三花娘娘化作人形,熟练的去捡了一大堆木柴来,点起火堆。
剑客则打下驻马桩,拴好马匹,卸下被袋。
荒野的寒夜里多了一点火光。
宋游铺开了羊毛毡,自己盘坐在上边,隔开地寒,再将毛毯薄被也拿出来,放在一旁,三花娘娘也坐在道人身边,用毛毯裹着身子,只露出一颗脑袋来盯着面前的火堆,若是柴不够了,就从毛毯里伸出一只手来,拿起柴丢进去。
土堆阻挡了寒风,毡毯隔开了寒意,火堆又熊熊燃烧,火焰映在三人的眼中,噼啪作响,倒也为这寒夜添了几抹温暖。
一个铁锅,半锅冰雪,配上掰成小块的烤饼,白雪慢慢融化。
然而雪夜之中,竟有人来。
只见三花娘娘拿起一根木柴,戳进火堆,身体没有转动多少,脑袋却几乎转到了后边去,看向夜空。
“怎么了?”
宋游也跟着转头看去。
此时天早已黑了,头顶无星也无月,世间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小女童却依旧盯着那方,既不说话,也不将头转回来。
过了一会儿,才隐隐见到一道身影。
火光中身影逐渐显现。
是一名穿着黄色僧袍的僧侣,体态有些胖,头上裹着布,双手合十,沿着官道,步伐坚定,缓慢走来。
僧侣无疑也看见了他们,停下脚步,打量了他们几眼,似乎确实他们是人非妖,这才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姿势,躬身行了一礼。
“阿弥陀佛。”
宋游也起身回了一礼,这才问道:“大师父为何深夜赶路?”
僧人从疲惫的脸上挤出笑意,恭敬的答道:“未达目的地,只好赶路。”
“这么晚了,还能看得清路吗?”
“肉眼不能,心眼却能。”
“好一个心眼却能。”宋游道了一句,这才问道,“不知大师从何处来,要去何方?”
“从身后村庄来,要去寒酥。”
“夜深风雪重,寒酥还有三十里,大师即使走到城门下恐怕也进不了城了,不着急的话,便请来此处一同暂避风雪吧。”
“几位不怕贫僧带了疫病?”
“大师怕我等带了疫病吗?”
“恭敬不如从命!”
僧侣隔着夜与宋游相视一笑,又合十行了一礼,这才迈步走近。
双方一名道人,一名僧人,口音都与禾州人不同,前方就是疫病最严重的寒酥,若怕疫病,怎会在此处夜行?
“多谢几位。”
僧侣在火堆旁边找了个空位坐下,对他们说道:“贫僧法号一度,原是昂州人,在昂州胜德寺出家。”
“在下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人,暂无道号。”
“舒一凡,江湖武人。”
“在下逸州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旁边猫儿庙的三花娘娘。”小女童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僧人,学着身边道士的语气,话却要长得多,一口气说完对她来说显得有些艰难。
“贫僧有礼了。”
僧人多看了一眼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原是逸州金阳道旁猫儿庙的神灵,与在下因缘相遇,结伴游历天下,已经快五年了。”宋游对僧人解释说道,补充一句,“我等此行亦是从昂州长京而来,年初进的禾州。”
“原来如此。”
僧人长了一张微胖的圆脸,看起来颇为慈善,只是眉目间有一抹忧愁与疲惫:“倒是有缘,贫僧来禾州之前,便在长京天海寺挂单了几年。”
“天海寺?”
“道长也听过么?”僧人问道。
“去过一次。”宋游不由露出笑意,对他说道,“天海寺,惜字塔。”
“那棵树真是神奇。”
僧人便也露出了笑意,眼中有些怀念回想之色,再看宋游时,便仿佛得遇故人一般,笑着说:“道长从逸州来,想必也是四处游历,不知是何时到的长京,又何时离去的呢?”
宋游亦不拘束,一边烤着火一边说:“大约明德四年二月到的长京,今年正月份离去的。”
“那真是不巧。”僧侣合十颔首说,“贫道刚好明德四年初离开长京,此前在天海寺挂单修行五年。”
“该说巧还是不巧呢?”
“哈哈,道长说得是。”
这倒是和蔡神医差不多了。
在长京没有遇上,反倒在两三千里之外的禾州归郡遇上了,很难说是有缘还是无缘。只能说是当时缘分未到,如今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