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无意成仙 第172节

  “不敢不敢,请。”

  仆从恭恭敬敬,往前走去。

  一路对宋游讲些与他主人有关的事,像是怕被街上行人听到了,声音压得低。

  他家主人是京城武官,负责京城防务,正当壮年。

  能任武官,想来也是武艺高强之人,按理说这样的武官应该妖鬼难近、百邪不侵才对,最近却常常心绪不宁,睡着后总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

  堂堂守卫京城的武官,竟担忧自己宅中闹鬼、身体中邪,说出去怕被人笑话,不敢请那些有名的高人,恰好前些时日偶然听说西城有位刚来长京不久的年轻先生似是有些本事,名气不大,便想着请来看看。

  宋游一路随他进了宅院。

  宅院不大,地段一般。

  长京确实居大不易。

  宋游跨进院门,左右看了看,并无察觉阴邪之气。

  随即主人家出来迎他。

  果然是一位身强体壮的武官!夏天在家中休沐,穿得很随意,薄薄的衣裳完全挡不住肌肉的轮廓,又正是血气旺盛的年纪,如此武人,寻常阴魂到了面前恐怕也近不得身,至于寻常妖邪,就算不会被他一剑斩了,怕也不敢轻易与他为敌!

  事实确实如此——

  宋游眯着眼睛看了看,未从主人家身上察觉到什么异样。

  直到他进入主人家的卧房。

  只见墙上挂着一幅画——

  画中之人披挂整齐,身材高大,骑在马上,手提长枪,栩栩如生。与之对视之时,更觉灵动,恍惚之间,甚至觉得他要从画中冲将出来,借着冲锋之势将面前之人戳个对穿,再直接钉到身后门上。

  画中人正是面前的武官。

第147章 又见技艺通神

  “此画……”

  “这画有什么问题?”

  “将军此前可找过别的先生来看?”

  “找过一个游方道人。”武官沉声说道,眼睛一眯,似是有些生气。

  “不知那位怎么讲?”

  “他说我是初到长京,从外地而来,不适应长京王气,又是武人,身上血煞之气太盛,被长京王气排挤,说多适应一些时日就好了。呵,我当时居然信了他的鬼话,忍了好几个月。”武官说着看了宋游一眼,“要是让我再遇上那游方道人,我必让他再也走不动路。”

  “倒是常见的骗人说辞。”

  宋游从容依旧,只盯着画,并不怕他隐晦的威胁,也不在意这种威胁。

  “先生觉得,是画的问题?”

  “确实是画的问题。”

  “此画有什么问题?”

  宋游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而是一直盯着这幅画,惊叹其精细生动,栩栩如生,又在其中看到一份玄妙的灵韵与生机,同时问道:

  “不知此画将军从何而来?”

  “去年年底,我带兵奉旨进京,轮值京城防务,路上遇见一人,被一群江湖人所追杀,大概是劫财。京城周边,这些江湖人竟如此猖狂,我便下令领兵将之救了下来。”武官皱着眉头回想道,“那人被我救下之后,想给我钱财,我没有收。后为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他说自己是个画师,可以为我画一幅画像赠予我,我觉得有趣,就把他带到了官驿,留他住了一晚,给我画了这一幅像。”

  “将军刚正不阿,心地善良,在下佩服。”

  “此画有何问题?”武官说着也转过头,看向这幅他拿到之后便爱不释手、观摩了不知多少遍的画,觉得不可思议,“难不成我救那人一命,他反倒在画中做了些手脚,想要害我不成?”

  “非也。”

  宋游依然盯着这幅画,摇头说道:“将军所行是善事,那位所行多半也是善事,只是他的画工太好了。恐怕当时将军策马而来,救他一命,在他心中的印象也太深了。他倾尽心力画出这幅画,简直栩栩如生,里头的人像是要活过来了一样。”

  武官闻言再次看向这幅画。

  可不是嘛!

  简直像是他自己站在画里一样!

  有时他在这里凝视着画,会觉得这不是一幅画,而是一扇窗户,透过窗户,便是那日的城外,自己策马提枪冲锋于官道之上,威势一时无两。

  最近在长京轮值防务,也结识了一些京城的贵人,有时他会请他们到家中来做客,大家看了这幅画,都赞叹不已,对他另眼相看。尤其是在听说他进京路上驱退匪徒救人之后,更是另眼相看。

  这幅画,他爱得很。

  “难道是这幅画太真了?把我自己给吓着了?”武官眯起眼睛,看着道人侧脸。

  “将军可听说过技艺通神的说法?”

  “技艺通神?”

  “好比京城有绝顶琴师,弹到断肠时,春山黛眉低,琴声可引来仙鹤,招来雨雪。”道人说着顿了一下,“远在逸州的逸都也有木雕高人,据说手下木雕皆栩栩如生,不敢点睛,一旦点睛,便会复活。”

  “你说的绝顶琴师是晚江姑娘?”

  “将军见过?”

  “也曾去鹤仙楼楼下听过。”

  武官进京之前每月的饷银也就几两银子,进京之后,也就十来两,一个月还得吃喝,供养家人仆从,实在没有钱上二楼。

  “此画画得实在太好,虽画中人不能复活转生,但也已经有了几分灵韵生机。”宋游对他说道,“白天人气阳气皆盛,自可压得住它,到了深夜它的灵韵生机便不受压制……将军可曾试过深夜看画?”

  “谁深夜看画?”

  “若将军深夜与它对视,也许便会觉得,它也在看着自己。”宋游笑了,“偏偏将军武艺高强,直觉敏锐,被它注视,自然心绪不宁。”

  “……”

  武官再次与画中自己对视。

  直觉画中自己的目光犹如一把利剑,这道目光当时便已惊得许多江湖人不敢上前,却不料后来竟被那画师以惊天的画技刻画下来,定格此处。

  要是挂在门上,恐怕小鬼都不敢从门前过。

  若真是如此,每夜被它盯着,武人又直觉敏锐,恐怕确实会睡不着。

  “你所说当真?”

  “做不得假。”

  “那先生可有解法?”

  “……”

  宋游思索着,也注视着这画。

  心中震惊而又有些感慨。

  当年在逸都,木雕转瞬而活的画面,仍旧使他记忆犹新。

  恐怕这辈子也难以忘掉了。

  这幅画中体现出来的画技自然比不得孔大师的雕刻技艺,可也已经非常不得了了,若是画得再好一点,也许真能活过来。

  天下间果然高人无数。

  “解法简单。”

  “还请先生赐教。”

  “不挂在卧房即可。”

  “可还有别的解法?”

  “……”

  宋游终于转头看了这武官一眼。

  这还是他走到这幅画面前以来,第一次将目光从画上移开,看向这位武官。不过这么说也不对,也可以说他一直在看这位武官。

  看不出这人浓眉大眼,还挺自恋。

  “将军此画今后可要传世?”

  “传世如何,不传世又如何?”

  “此画看似只画了将军,然而画上被风吹动的一草一木,哪怕路边飞溅的碎石、马蹄下扬起的尘沙,皆细致生动无比。正是这些细节,才造就了将军策马冲杀的风采,也正是这些细节,使整幅画灵气十足,于玄妙之间诞生了生机。”宋游对他说道,“这些细节缺一不可,将军若不想深夜被灵韵生机所困扰,又想挂在卧房欣赏,只消在画上边角之处随意添一两笔,画上的整体风格影响不大,不过便也失了灵气,自然断绝了生机。”

  “那怎么行!”

  武官几乎是脱口而出,怒目圆瞪。

  随即看向这幅画,心里逐渐平静下来。

  画上除了策马奔腾的将士,在背景边角处添一两笔,可能确实不影响观赏。

  至少不懂画的人看不出来。

  可若是懂画的人,哪怕隔了千百年,也一眼就能看出这一笔是别人后来另加的,与整幅画的笔法风格并不协调。

  “先生懂画?”

  “在下不懂画,只是两年多以前身在逸州,受高人指点,于此一道有了些体会。”

  “此画……此画我实在喜欢,不忍破坏,不知先生可还有别的办法?”武官语气软下来,这时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相信了面前这年轻道人关于此画的说法,明明最开始听到的时候,他还觉得和年初那名游方道人的骗人言论差不多的。

  “确实还有。”

  “请先生赐教!”

  “在下受高人指点,于此一道有些体会,可设法隔绝上边的灵韵生机。”宋游说道,“此法不毁坏画作,在人看来仍旧与之前一样,只是在下所施法术不能永久,最多能管几十年。”

  “几十年?”

  “几十年后,若将军此画仍旧传世,后人又从事武职,武艺高强,直觉敏锐,或是此画灵韵积累,日久弥深,乃至于有了别的造诣,渐渐对普通人也能造成影响了,有了灵异之处,不敢说将军的后人会如此时的将军一样对它喜爱有加,会把它留下去。”

  “隔绝灵韵生机……”

  “任将军选。”

  武官眯起眼睛,左右为难。

  宋游也不催促他,正好趁他思索之际,凑近了仔细欣赏这幅画。

  看调墨,看落笔。

  看画面,看线条。

  看人物,看背景。

  看当时作画人心中所想。

  看作画人超群技艺。

  看这灵韵生机,隐隐也有感悟。

  “先生。”

  “……”

  宋游立刻将腰挺直,保持与画的距离,再次转头看向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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