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铭上学那会儿,学校离爷爷家近,因此便在爷爷家住,在川味饭馆吃,平时背诵默写也由爷爷监督把关,爷孙俩还比赛谁背得快来着。
王安石的诗吴振华至今只记得一句,诗云: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这几日听铭娃儿提及,才知道这位诗人竟然官至宰相!
了不得,从今天起,老子也是接待过宰相的人了!
目光扫过一家五口,指着转盘笑吟吟道:“诸位不妨试试手气。”
吴琼早留意到此盘,与关扑转盘形似,然其上所绘图案已换成十二生肖和各色禽兽,花花绿绿的煞是可爱。
虽不明老者用意,她仍依言上前,伸手一拨。
指针滴溜溜疾旋,数圈之后稳稳定在“鹿”上!
吴振华立时自锅中舀起一勺糖液,铜勺或倾或提、或顿或放,金灿灿的糖液如丝缕般泻落于石板,转眼间,灵动的鹿角昂然而出,继而鹿首、鹿身……
寥寥数息,一只扬蹄欲奔的糖鹿便跃然石板上!
旁观的五人豁然开朗,原是以沸糖作墨,依转盘上的图案即兴作画!
三个小孩看得目眩神迷,王蘅更是抻着脖颈,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唯恐漏看半笔!
吴振华娴熟地黏签、铲起,拿蒲扇轻挥两记,递给吴琼:“祝巧!”
有前两日的经验,加之孙儿的纠正,他的措辞是越发地道了。
长幼有序,接下来该是姐姐王芷。
她早已按捺不住,指针一转起来,便在心里暗暗祷祝:凤!凤!凤!
指针飞旋、渐缓,最终落定,却是只憨态可掬的小兔子。
王芷难掩失望之色,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抿上,自我宽慰道:也罢,兔子长耳白绒,倒也玲珑可爱。
终于轮到王蘅,她却不拨转盘,只仰着脸儿,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软糯糯地撒娇:“好阿翁!不画兔子不画鹿,独独给七娘画条大龙可好?我给阿翁背《百家姓》!”
吴振华哈哈笑起来,这小丫头真真讨喜,其实画什么对他来说无关紧要,龙凤不过多费些功夫罢了。
“好,阿翁便给你画条大龙!”
王蘅激动得险些蹦起来!
眼见阿翁“动笔”,连忙摇头晃脑背起书来:“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双眼却死死盯着石板上蜿蜒游走的糖丝:啊呀!龙角生出来了!咦?这定是龙爪!
她心潮翻涌,《百家姓》便在舌头上打了结,哪里还顾得上次序?
管它是不是相邻,只囫囵背开去:“冯陈褚卫……何吕施张……鲁韦昌马……”
四人听得眉头直皱,暗自摇头。
王蘅才不理这些,她一颗心全系在那条神威渐显的糖龙上了。
待吴振华将那条须爪皆张、金鳞熠熠的糖龙粘上竹签递来,王蘅早笑得眼如月牙儿,甜声道:“谢谢阿翁!!”
正所谓人比人羞,货比货丢。一旁的王芷看看妹妹手中的大龙,再瞧瞧自己手里的小兔儿,先前那点遗憾顿成了三分气闷,本来舍不得吃下,这会儿便气呼呼地咬掉兔耳朵。
五人归坐店堂。
不多时,吴琼和王芷手中的糖画便已尽数落肚。
唯独王蘅举着那条磅礴大气的糖龙,细细观赏,越看越觉得鳞爪生风,直欲破空飞去!
看了许久,才万分不舍地伸出舌尖,极轻极慢地舔了下龙尾巴,甜滋滋的,恰似她心中的欢喜。
便在此时,李二郎端着餐盘掀帘而出:
“炸鲜奶——”
第197章 食味小记
炸鲜奶甫一上桌,三双视线立如磁石吸住,将之牢牢锁定。
盘中堆垒着十根金黄油亮的小条块,通体覆裹着细密的焦黄酥粒,油香随热气扑鼻,直勾得五人腹中馋虫蠢动。
王安石不明所以:这分明是寻常的油饼炸条,和鲜奶有何干系?况且鲜奶柔浆,焉能下锅油炸?
心中疑窦丛生,他举箸夹起一条,送入口中。
“嚓啦”一声轻响,金黄外壳应声脆裂,滚烫的油香裹挟着面糊的谷香率先喷涌,紧接着,粘糯软滑的内馅涌入口中,甜气夹杂着奶香一并绽开!
“嗬!”
好烫!
王安石猝不及防,猛地哈出一缕热气,视线落到筷中夹着的半截炸鲜奶上。
但见断面处,外壳金黄酥脆,内瓤却莹白嫩滑,几欲流淌!
原来和馒头一般,内里裹着馅儿!
王安石心下恍然,细细咂摸,酥壳的油润焦香与内馅的嫩滑甜糯在口中交相缠绵,乳香充盈唇齿,这滋味,确是鲜奶无疑。
只是……吴掌柜如何将这奶浆囚于酥壳,经滚油不散?当真匪夷所思!
三个小孩哪管其中奥妙,见爹娘动筷,立时跟进。
才尝一口,六只眸子登时亮若晨星!
真香啊!酥香爽口,乳香绕齿,甜香醉人!
哪里还顾得上烫嘴?只呲哈抽气,拼命咀嚼吞咽,箸尖翻飞如雨点疾落,只恐落后半拍,便少吃一块美味!
王蘅手里那条神气活现的糖龙此刻反倒成了碍手碍脚的累赘,她抢食本就不及兄姐,此刻愈发手忙脚乱。
一碟炸鲜奶不过十块,眨眼即尽。
王雱、王芷各争得三块,王蘅只捞到两块,正欲懊恼,转念想到爹爹和娘亲只吃了一块,心底那点不平便悄然散了。
王安石意犹未尽,扬声唤道:“再添一碟炸鲜奶!”
“炸鲜奶、鸳鸯饺——”
李二郎唱菜声落,那条糖龙也已尽入王蘅腹中。
再无碍手之物,她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同哥哥姐姐来一场公平公正的较量!
三个小孩争食炸鲜奶,王安石和吴琼的目光却被那盘鸳鸯饺所吸引。
白玉盘中竟绽着一朵素洁白荷!
玲珑通透的花瓣层叠舒展,环绕着这朵白荷,六枚饱满的鸳鸯饺错落拱卫。
面皮洁白薄透,并不封口,两个精巧小囊中点缀着两色细馅,一红艳一青翠,交映之下,格外清新夺目,鲜亮动人。
好一幅写意画卷!
吴琼伸手碰了碰那朵白荷的花瓣,指尖传来脆生生的凉意,恍然道:“原是萝卜!这等雕菜成花的本事,真乃生平仅见!”
王安石同样啧啧称奇,算起来,此番是他第五回品尝吴掌柜的手艺,竟是回回出奇,每每惊艳!
他夹起一个鸳鸯饺置于吴琼碗中,笑道:“夫人请尝。”
吴琼抿嘴轻笑,夹起碗中鸳鸯饺,袅袅热气中夹裹着清甜的蔬果香气和淡淡的肉香扑鼻。
轻轻咬下一口,表层的青红二色馅料汁水丰盈,释出清甜的蔬果本味,底下却是一层肉馅打底,咸鲜香气混杂着脂香滚烫涌出,肉馅的浓醇和蔬果的清新甜脆在口中交织,油润却不生腻。
当真好滋味!
只不知这青红二色的馅料是用何种食材制成?听闻吴掌柜是眉州人,莫非是眉州特产?
这时,李二郎掀帘而出,捧出一盘浓酱赤亮的卤味拼盘。
吴琼忽然扬唇而笑,笑容略带促狭,精准夹起一枚鹌鹑蛋,置于王安石碗中:“相公请尝。”
王安石:“……”
……
“嗝~”
王蘅捂着鼓胀的肚皮,掩嘴打个饱嗝。
她只恨自己年幼,分明没吃多少东西,不过是四块炸鲜奶、一小碟卤菜、四块糖醋排骨、少许清炊白鱼、数夹鱼香肉丝、一小碗饭,再加上两杯凉茶,竟就饱了。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那条糖龙太大,占了她不少肚子。
一家五口俱大饱口福,正怡然安坐消食,吴铭掐着时机出来唠嗑,询问席间食物是否合口。
“炸鲜奶好吃得紧!”王蘅脱口道,“恨不能顿顿都吃它!”
说着小手支起下巴,眼巴巴凝睇吴铭,幽幽叹口气:“要是吴川哥哥能来我家掌灶该有多好……”
瞧她那小样儿,都不能说是暗示了,简直就是明示。
吴铭哑然失笑,心说上回还只是让我去你家附近开店,这回就要我去你家里掌灶了,你是会打小算盘的。
他只当未解其意,同王安石夫妇闲聊。
“当——”
坊市深处传来报时的钟响,余音袅袅,回荡于城市上空。
午时已至,李二郎准时开门做生意。
却见门外早已候着食客,竟不喧不攘,有序排队入内。
王安石目睹此景,心头微震:吴掌柜非但厨艺卓绝,治店亦是章法井然,在这市井坊间委实罕见!
见宾客盈门,一家五口便不再盘桓,付讫餐资,起身离店。临行之际,王蘅自然没忘拿上那朵足可乱真的白荷花。
五人回到油壁车内,径投乞巧市而去。
恰是饭时,保康门大街上车马行人已疏落不少。
乞巧市间的吃食花样繁多,但见识过吴记的糖画和雕花,这些寻常的巧果巧食便再难入眼了。
逛不多时,顿觉困倦上涌。方才吃得太饱,暖意随血液流转周身,催得人眼皮沉坠,用现在的话说,开始晕碳了。
三个小孩呵欠连连。
王安石见状对夫人道:“你带孩儿们回府歇息吧,我去次道兄府上讨几卷闲书看。”
送四人登车时,王安石冷不丁问:“蘅儿,你吴川哥哥今日做的饭菜,滋味如何?”
“自然极好的!”王蘅不假思索。
“既如此,何不据此写一篇《食味小记》?”
“啊?!”
“你啊甚?《百家姓》尚能背得颠三倒四的,足见平日疏于课业,不曾用功。体裁、篇幅随你所欲,唯以真情实感为要。”
王蘅眼珠子一转,仰头问道:“爹爹!我若是写得不错,可否再带我来寻吴川哥哥?
“看来你确有所感。也罢,若能真情流露且文理通顺,下回得空,再带你来便是。”
吴琼柔声道:“让张伯随你同去罢。”
“不必,次道兄所居坊巷我闭目可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