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门?”
“就是修士群居之所。只要为宗门效力,宗门就能为新生修士提供功法与灵器,指导修炼。”
有之前的解释,这次清大概是听懂了。
就像那太平道一样,只要为人效命,就能换来饭吃,只不过这修炼给予人的是不必吃饭也能维生的能力,比那太平道更要强。
“想啊,为何不想?”他点点头,“那宗门在哪里?”
这番话换来的是老周头的沉默。
他坐在那,望着面前的少年。良久之后,他忽然长叹出一口气,缓缓站起身,仿佛下定了天大的决心。
“宗门位于洞天之内,乃是虚实交接之地。若无人引路,常人难以察觉、更难以入内。”
他开口道:“既然想要踏上仙途,那便随我一同去交州,我带你入宗门。”
“交州?”清略微一怔,“你不去雒阳了么?”
老周头再度沉默,脸色忽晴忽暗,似是在进行激烈的斗争一般。
“我这一生,仕途未成、仙道未至、如今又要亲眼看着大汉走向覆灭回首百年,尽是失败,愧对宗门,愧对家国。”
他低头望着身上的汉装,似是在对清说话,又似是在自言自语。
“这般无用之身,即使葬于雒阳之下,也不过是徒增一捧黄土。若能在最后引一个大汉子民入道,此生也算是成了一件事。”
声音愈发低沉,他抬起手,那手背上已然满是褶皱,这是天人五衰的最初征兆。
以炼气境界而言,出现这种征兆,意味着寿元已不足半年。
从关东到交州,路途有三千里以上。炼气境尚无法腾挪飞行,只能像常人一般靠双足行进,他无法确定这最后的生命够不够他带着少年走回宗门。
他只清楚一件事:无论最后结局如何,只要从这里折返向南,他此生便注定再无法回到雒阳。
这是注定不归的旅途,是无人喝彩的剧目。
老周头慢慢地拉开房门,踏入屋外铺天盖地的阳光之中。
“小子,走吧。”他说,“去交州,去宗门。”
第78章 周,清
转眼间,一老一少上路已有近两月。
两个月的时间,他们从关东穿过荆州,一路往南而去。每到一个人息尚存的地方,老周头便稍作停留,以术法行医或做活换得些粮食,用以维持二人的生计。
补充粮食的机会并不多。
旱灾与瘟疫之下,整个中原已经没了几块净土。两个月来,路上见的最多的便是饥饿,有死于饥饿的人,亦有活在饥饿中的人。
似乎是在清身上得到了启发。每到一个有灾民聚集的地方,老周头都会拿着那柄剑,满怀希冀地去让饥民触碰,检验人群当中是否有身怀灵根之人。
看上去,这倒像是某种传道。但他并非想要留下什么传承,他做这一切只是出于一个很简单的理由。
在这饥荒之年,多找到一个人,或许就能少一具饿殍。
他只是一个底层的炼气修士,人微力薄,改不得世道、救不得天下,于是他只想要尽量多救下几个人。
可是事与愿违,一路走来,他们见到的人数以千记,却连一个有资质的人都没有找到。
每一次失败,老周头都会重重叹息一声,而后将包中所剩不多的干粮悄悄留给那些饥民几块,避着人,免得引发哄抢再出了无辜人命。
结果就是这一路走来,二人的粮一直都显得紧巴巴的,他将绝大多数都给了清,自己只留下将将够维持生命的一点。
一路上都是坏消息,唯有清的天赋让他感觉到了一丝慰藉。
自第一次成功引气入体后,才一两个月的功夫,这个少年便已经开全了气海、已经能熟练地催发灵力。
这个速度堪称惊人。哪怕在那宗门之中,大多数修士稳固气海的时间也是以年计算,而当初的他做到这一点用了足足二十年。
在灵气的滋养下,少年的身体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尽管身形依旧瘦削,但那因饥饿而造成的干瘪正在一日日地褪下去,独属于少年人的精气再度在他身上显现,哪怕只穿着一身破布衣,依旧无法遮掩那股溢出的生命力。
这是这些日子以来,老周头为数不多的欢喜之事。在这个名为清的少年的身上,他久违地感觉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小子,今天我再教你门功法。”
在途径一处驿站作休息时,老周头开口道:“你如今气海开全,再加强一下周天循环,便能稳固境界了。”
听到这话的清凑了过来。这两个月来,他已经摸透了老周头的脾性。虽然说是神仙,但平日里的老周头却不像个修士,更像个温和的教书先生。
乱世之中,这样的人不多见。清开始还始终提着几分警惕,但日子久了,他也逐渐习惯了这个老头儿的存在,习惯了与他一同修习功法、听他讲那个自己从未见过的“煌煌大汉”。
在老周头的描述中,那是个平民百姓都能吃上饭的年代,一天甚至能吃到两顿。鳏寡孤独不但不会遭到抛弃,还会得到来自朝廷的特别关照。那时人人都以大汉子民的身份为骄傲,连外来的流民都抢着想要得到汉人的头衔。
这些描述对他来说就像是天方夜谭,完全想象不出。但老周头总时不时提起,他便也就当个话本听了。
老周头从灵囊之中抽出一支写满字的竹制简牍:“这是周天运转之法的进阶,是稳固炼气之境的基础,你且先看看这个”
说到一半,他发觉少年并不接那简牍,又问道:“怎了?你不想学么?”
“我不认得字。”清说。
老周头怔了怔,同行数日,这少年的天资一直让他惊异,甚至让他忘记了这只是个不识字的流民。
自百年前光武帝再造大汉、重整朝廷起,汉室上下便极重教育。尤其到了明帝与章帝时期,学风达到极盛,人皇甚至会亲自涉足太学为学生讲书。
而除却在帝都兴办太学之外,那时候朝廷还会定期派人去乡野教人识字,他为官时便做过不止一次,后来世人将那段时期称为“明章之治”,是与百年前“文景之治”齐名的伟大治世。
直至今日,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当初那学风盎然的王朝初年。得了清这一番提醒,他才想起如今的大汉朝廷内已然衰败,早已没了当初的兴学之风,连让平民百姓吃上饭的赈灾钱都掏不出来,更别说教人认字了。
老周头沉默片刻,收起了那简牍。
“认字.还是要认的。”
“往后你去了宗门当中,免不了要阅读修行典籍。以往宗门中不乏贫贱出身的弟子,宗门中会有专人教习识字,不过如今时局大乱,也不知这一传统是否沿袭了下来.我便先教你些吧。”
他手指抚上储物囊,从中抽出一页两掌大的薄片来。看上去像布帛,但比布粗糙的多,似乎其中混合了树皮一样的东西。
“说起来,我也许多年没用过这蔡侯纸了。”
老周头抚摸着那纸,眼中露出一丝怀念。
“想当初,蔡伦蔡太仆钻研出那‘造纸之术’时,雒阳城中可着实掀起了一阵风,大伙都追随蔡太仆的脚步,将造纸坊开满大街小巷.放眼天下,也只有我大汉才有这等造物。”
“曾经的大汉…真真是十分辉煌的。”
他自言自语一阵,思索道:“让我想想这第一个字教你什么好唔,先教你写自己的名罢。”
老周头运灵力于指尖,在那蔡侯纸上轻轻划过,留下淡淡的灰痕。清凑前去看,只见纸上一个符号缓缓成形。
“这便是你那清平的‘清’字。”老周头将纸放在他面前,“我手中无笔,你便先以指临摹一遍。写的习惯了,便也认得快了。”
清依照他说做了,手指划过那灰痕,勾出淡淡的一个“清”字。
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看到自己的名长什么样,一时感觉颇为新奇。临摹几遍,便已将之记在心里。
“那你的呢?”他抬头问,“你姓的那个‘周’要怎么写?”
老周头微微一怔,随即失笑。
“好吧,你既想学,便写与你看看。”
他重又拿起纸来,在“清”字的旁边划上几下,将之还与清。少年接过纸,只见原本的“清”字边又多了一个“周”形的符号。
周,清。
清用手指一遍遍地临摹着,这是他最初认识的两个字,自然会牢记于心。
直至一生。
第79章 我为蝼蚁
天一日比一日冷了。
此前三百余年,大汉的冬天总是暖冬,北方的河流往往都很少结冰,于是粮食便也年年丰收。
可如今这天却像是与王朝一同衰败了,才不过十月,整个中原便有了冬相,连南方都结了霜,寒冻之下带来了席卷整个中原的瘟疫,让饥饿的土地雪上加霜。
在灰白的土道上,二人并肩而行。
天冷了,人也愈发难活了,这几日二人每走几里,便能望见几具冻毙的尸首,那些尸体大多蜷缩成一团,身体上布满黑斑,这种因瘟疫而死的尸首连被吃掉的价值都没有,只能堆在路边慢慢腐烂。
不过今日见的尸首倒是没有几具。并非是因为人死的少了,而是因为二人走入了渺无人烟的深山小道,四面都是褐黄的丛林,连半缕炊烟也见不到。
清将手举到面前,呼出一口白气。
这些天他的境界愈发稳固,虽然只穿一身单衣,走在大道上也没有感到太多寒冷。只是进了这山林后,四面寒气聚集再加上天色渐暗,他也觉到有一丝冷意了。
“这山里的道难走,先在此歇息一会吧。”
走到一处避风的山坳时,旁边的老周头坐了下来,身体有些微微的发抖。
以他八十年的积累,抵御这些凉气本不是问题,但现在他却显得比清更要怕冷。
他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的褶皱,那痕迹已经蔓延至臂膀,还在不断延伸,这证明天人五衰仍然在向他逼近。
他放下袖子,遮住那褶皱,转而朝清道:“你如今操纵灵力已经很熟稔,也趁这时教你些法术。”
“什么法术?”清转过头来问。
自上路以来,他多次看到过老周头释放法术,那超乎凡俗的力量让他无比向往。而现在他也有了超凡的资格,自然十分期待。
“眼下这天冷,我便先教你控火之术试试罢。”
老周头说着,手上掐诀,口中默念咒语,少顷,一朵巴掌大的火苗自他指尖跃起,带来阵阵的热意。
那火光映在少年的眼中,把他的眼睛跟着一起点亮了。
他向前探身,看着老周头一挥手,那火苗垂直落下,点燃了面前的干柴,火光跳跃间,整个场景顿时跟着亮了起来,一股暖意在寒冷的夜幕里扩散。
“我传你口诀与心法,你且先尝试一番。”
清点了点头,听着老周头徐徐吐字念出咒语,将之牢牢记在心底。
他伸出手,缓慢而小心地靠近面前的火堆,在心中默念着口诀,丝丝缕缕的灵力蔓延而出。
林叶之下,橙红的火光忽然明亮,带着四周的叶影一同闪动。
原本静静燃烧的火焰忽地跃起,如同有了生命般在他的身侧跃动。
“嘶”面前的老周头抽了口气。
虽说这些日子他已经目睹了无数次这少年的修炼,对其天赋已经有所认知,但这一幕看在眼里还是忍不住心惊。
只一上手便能立刻掌握法术,这简直是妖孽般的悟性,再加上那极品的灵根,难以想象他日后能精进到何种程度。
照这种领悟速度,恐怕不出几个月,自己这八十年的积累就要被掏空,要教无可教了。
但此时的清并不知晓他心中所想。他只是控制着心念,引着那火光环绕,尽情感受着它所带来的热意。
火,最初的人因得到它而不再成为野兽,它意味着温暖、安定与希冀,意味着属于人的力量。
手握火焰,便不会在寒风中冻毙,不会在黑夜中迷失。这是属于他的火。
他正细细感受着那火焰的流动,忽然听得头顶沙沙声起,一抬头,只见头顶的林叶正窸窸窣窣地摆动。
一股风从天上吹来,面前的火堆剧烈摇晃,在那风流中挣扎几下,便被彻底灭去,四周重又回归到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