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将那剪下的柳条扔到一边:“那确实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秦佳佳稍稍愣了一下,继而立刻竖起了耳朵。
虽说知道这位是活了千百年的老怪,但她还从未知道过他所处的准确时代,哪怕抛开单位给予的任务,单说她的个人私情,这也足以让她全神贯注地听。
“我踏入修行的那年是个灾年,修行界中苍天宗与黄天门两大势力争斗死伤惨重,同时,凡俗遭了大旱,连着三年没有下过雨,地里便种不出粮来。”
“于是,许多人都吃不上饭。”
白日之下,赤地千里,白骨露野。
龟裂的田地边,一双布靴踏在粗糙的土道上,步伐沉重地向前而行。那步子越迈越小,直至停在田地边,状似眺望。
布靴的主人穿着一身男装汉服,似是个准备进京赶考的儒士。只是他的头发已然全白,满脸皱纹延伸,显然是已在迟暮。
“八十年了.”
他望着面前荒芜的大地,自言自语道:“一去仙途,八十年未归。我煌煌大汉,竟成了这般模样…”
自语之间,挥不去的哀伤与忧愁一齐涌上心头。若是从前他定会在此作诗抒情,可一去修道八十年,如今站在这荒芜的故乡前,他才惊觉自己已经不再会作诗了。
“呵”他自嘲般叹出一声,将视线自荒田边收回,迈开步准备再度上路。
脚步忽然一顿,几道气息涌入神识,他转过头,撞上了几双空洞的眼睛。
那是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民,正拄着拐聚在路边,望着他犹犹豫豫地不敢上前。
再往远看,几十步开外还有大约二三十人,正踩着几个先头者的脚步跟上来,看样子是集结在一起逃荒的同行者。
“官爷.”
那近前的几人犹豫半天,终于是颤颤巍巍地开了口:“敢问.您是那奉京城命来赈灾的官爷吗?”
说话的流民是个裹着破皮衣的男人,看气息应当不到而立之年,但因瘦得五官变了形,面容看上去竟像是暮年一般。
再看周围的人,与他差不离,一个个皆是瘦的根根肋骨突出,枯槁得似是一节节行走的芦柴棒。
“我不是什么官只是个在外许久的游人。”
老人望着他们,目光中尽是哀切,终是叹气道:“我姓周,你们便叫我老周头罢。”
听到不是赈灾的官,那问话的人目光突地黯淡下去,本就枯槁的身躯更失了一分精气,仿佛随时将要折断。
那样子看在老周头眼中,让他心中一悸,问道:“你们为何会流落至此?”
几名流民对视几眼。
“爷,这还能是怎的——没饭吃呀!”
一名流民有气无力道:“这大旱都有三年哩,地里没得粮食,朝廷还往死里收赋税,再加上疫病,县上十口没了九口,再接着呆在这关东,跟等死有甚区别?”
“听说北面那还有粮,村里一帮人想一块儿往北去寻个活,这一路上又是几天没找着吃的。赈灾的老爷再不来,我们全得饿死在路上.”
老周头张了张嘴,目光扫过那几人突出的眼泡、干瘪的胸脯、手臂上浮起的水肿,想些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大汉子民竟落得这步田地莫非真是天要亡我汉室?”
老周头喃喃地叹息着,一手抚上腰后的储物囊。
但凡开了气海的修士,都可以引气入体以灵气维持生命。但像他这种只有炼气入门水平的底层,还并不能做到完全的辟谷,隔个十天半月还是要少量进食。
他这次从宗门回到关东,路途遥远,而炼气期修士尚无法凌空飞行,单纯依靠走要走上数月,于是便在储物囊中装了些胡饼作为沿途的吃食。
他将手揣入囊中,微光一闪,在那几名流民震惊的注视下,将囊中剩余的几张饼尽数取出。
“我这还有些吃食,你们拿去给众人分了罢。”
几人望着他手中的胡饼,无神的眼睛似是饿狼见了血般瞬间亮了起来,哆嗦着从他手中接过饼,双腿打战像是要跪在地上。
“谢谢老爷,谢谢老爷!”
这谢声如同擂鼓,霎时间唤醒了在后方观望的二三十个流民。
哗啦一声,众流民如争饵的鱼群般围拢上来,一双双手从各个方向向老周头伸去,一眼望去尽是饥饿的眼睛。
“老爷,也给俺张饼罢,俺三天没吃上饭了”
“老爷,俺家还有老人孩子”
“老爷”
一声惨叫传来,老周头抬眼望去,却见方才拿饼那饥民被人拿木棒打中脸侧,含在嘴里没来得及咽下的一口胡饼连着血沫被喷在地上,立刻被另一只手捡走吞下。
他吐着满口的血,将身子蜷缩成个球,死死将剩下的饼抱在怀里。四面的人群以他为中心围拢而来,拳脚棍棒打成一片,到处都是叫骂声和呼喊声。
“莫抢!莫抢!”
老周头心中起急,正要出手阻止,却觉裤脚一紧,低头一看,却是个年轻的妇人跪在了他脚边。
“老爷,您收了俺,俺愿给您做妾做奴,您给俺口粟米俺就能活,往后一辈子伺候您。”
似是被她的话感染,又是一名妇人跑了过来,拉着身边的少女一同跪下。
“老爷,俺这小女年芳十三,还是处子之身。您若收下她,她俺们娘俩一块服侍您,您给她一口吃的便好,俺自个能求活”
乞求声从四面灌入耳中,满眼都是挥舞的脏手。还有几双手朝他身后伸着,试图拿他的储物囊。
“爹爹…爹爹…”人群边传来孩子的哭声,“我不吃饼了…你们莫要打我爹爹,我把饼都给你们…”
老周头心头剧震,凝聚的灵气都险些散了型。眼见着围来的人越来越多,他终是心一沉,运力于臂,朝着人群猛地挥出。
一片惊呼声响起,尽管只是炼气期的力道,但四面的人群仍被灵力荡开半尺,个个摔倒在地。
混乱的哄抢即刻停止,流民们坐倒在地上,又惊又畏地望着面前看似枯瘦的老人,先头的几人最先反应过来,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神神仙老爷。”
他们朝着老周头连连作揖,浑身止不住地发颤:“神仙老爷恕罪、神仙老爷恕罪,我们只想求口饭吃,求求神仙老爷”
祈求声中,又是几人跪了下来,向他不住地磕着头。那一双双绝望的眼睛被老周头看在眼中,令他一步一步地后退,忽而转过身,逃也似奔开了。
哭喊从背后传来,有几人迈步想追,但饿了数日,终是没了急奔的力气,追出几步便停下,转而回到人堆里去了。
就这般跑出约莫一里,老周头在一处石堆前止住脚步,忽而坐倒在地,以手掩面。
大汉已经病入膏肓,可他只是个将死的底层修士,救己尚且救不得,又怎么救得天下?
他胸口剧烈起伏,直至数息后才略微平缓下来,支起身子刚欲起身,灵感却是一动,被窥视的感觉自脑后传入。
一道目光正注视着他,或者说已经注视了许久。他方才心神剧震,一时竟没有发现那道背后的目光。
他缓缓转头,视线转向侧后方的石堆,对上了一双躲藏在岩石后的眼睛。
那是个流民少年,看着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披散着头发,裹着一身沾满泥土的破布衣,瘦得四肢骨节清晰可见。
他像是警惕的幼兽般躲在石后,正静静地观察着面前的“仙人”。
第76章 名为清的凡人
见老周头看来,那少年立即伸出了手,摸上绑在腰侧的短刀,警惕的同时,他却没有跑,只是蹲在那,和面前的老周头无声对视。
一老一少就这样面对无言,半晌过去,还是老周头开口打破了沉寂。
“小子,你怎的在这里?”他问道,“你爹娘呢?”
少年看着他,稍稍摇了摇头。
这大灾年景,遍地都是双亲亡故的孤儿,看样子,这少年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老周头再度陷入无言。倒是那少年打量他片刻,开了口。
“我方才听到,他们都叫你神仙老爷。”
少年试探着问道:“你真是那传说中的仙人么?”
老周头听到这话,嘴角略微扯了扯:“大概.也算是吧。”
“你是仙人,那你能叫天上下雨、叫地里长出粮食来么?”
“.”老周头垂下眼眸,“唯大能者方能至此,我之力未逮矣。”
少年眨了眨眼,又接着问道:“现在整个关内都没有粮,仙人不会饿死么?”
“修士只要开了气海,便能引气入体,以灵气代替食物维持身体,境界越高越是如此。”
少年蹲在那听着。他听不懂老周头所说的“气海”“灵气”都是什么意思,但有一件事他是理解的。
原来仙人都是不用吃饭的.他心想,难怪饿死这么多人,仙人们也不管。
两人都沉默下来。老周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他只是饿的不想多说话。
打破寂静的是一阵喧闹声。声音远远而来,依稀能听出有怒喝声,尖叫声,哭喊声,诸多声音夹杂在一起,一下便引起了少年的注意。
听起来,应当是方才那群饥民中有人藏粮被发现,见“神仙老爷”不在,又接着打将起来了。
少年忽然起身,一手握着腰间的小刀,低头躲在一块巨石后,似乎想要借着石堆的遮掩去到声音来处。
老周头赶忙喊了他一句:“你要去作甚?”
“割肉。”少年头也不回地道。
听那动静大约是打死人了。趁这时摸过去,兴许还能趁乱从尸体上割些肉来。等时间一长,把野狗和秃鹰引来,连骨头都要被啃没了。
这年头大家都饿急了,野地的猛兽猛禽都凶的可怕,若是碰上,别说他这个身体单薄的半大孩子,就是寻常壮汉也应付不过。毕竟打不过人的兽早早便被吃了。
老周头浑身一凛。他望着少年的背影,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
方才看到的逃荒队伍中几乎看不到小孩,少数的几个也被紧紧地护在父母身边,像是生怕人抢了去。
难怪这少年一路跟着人逃荒,却要和大队伍远远地保持距离,要躲在石堆里,还要随身揣一把短刀。
岁大饥,人相食,妇孺老幼饥人腹。
老周头猛地伸出一手,拉住了迈步要走的少年。
“小子,别去了。”他抿了抿嘴,思量片刻,才又道,“你帮我做个活吧。做了,我便予你吃食。”
少年回过头来,疑惑地望着他。
“实不相瞒,我是雒阳人,在外漂泊许久,如今寿元将尽,只求回到家乡,得一个落叶归根。”
老周头迟疑片刻,似乎在思考该用什么方式来解释:“我此番是要找回雒阳去。你今日起随我同行,待到了雒阳之后,你帮我掘个墓,让我入土为安。这一路上我管你吃,如何?”
修士都能清楚自身寿元的情况。他虽修为低微,也在不久前感知到了自身大限将至,只想提早准备自己的后事,但他不确定这个少年能不能听懂。
又是片刻的沉寂,少年再度开口,说出的话令他始料未及。
“入土?你这样不是太浪费了。”
少年上下打量着他:“你若是想死,不如去镇上找个收菜人的铺子,把自己卖了,这一身肉还能换不少米。埋进土里烂掉,什么都剩不下。”
老周头话音一梗,有些哭笑不得:“我还是不想被人吃了。就算要死,也是把身子骨烧成灰,埋在雒阳城下——所以你做不做?”
少年微微蹙起了眉头,眼瞳中眸光闪烁,陷入了沉思当中。
在他看来这老头儿实在是古怪极了。明明穿着只有官吏才穿的儒袍,却说自己不是官人;明明有着神仙一般的手段,却又说自己不是翻云覆雨的神仙,实在是搞不懂。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他是能确定的:在这大灾之年,这老头儿方才居然能拿出胡饼来分予众人,必然是个不缺粮的。
他之前也见过一些带粮来的人,要么是以粮换人头的人牙子,要么是前来买婢女丫鬟的富贵人家。
每每碰上这种卖身的机会,流民们都要抢着上前,或是卖自己、或是卖子女,就这样还不一定能卖得掉,毕竟这年头粮可比人命金贵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