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忆秋脸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道:“罗院长既知道九转丹,那可知道这丹要如何炼制?”
这文不对题的回答让罗明先心下暗啧,但表面上仍保持平静道:“还请郑长老指教。”
“这丹乃是五百年前我宗先祖所创,丹方囊括诸多天材地宝,更有着朱果这样五百年一熟的奇品。而炼制过程亦是难之又难,即使在我宗之中,也是非丹术化境者不可尝试.”
他在那悠悠而谈,听得罗明先脸色越来越沉,耐着性子等他说完,这才道:“听起来果真是难得的灵丹妙药。那么贵宗是希望我们用什么来交换呢?”
“这等天品灵丹乃是无价之宝,若论寻常物质,未免落了庸俗。”
郑忆秋道:“财物之类便不作考虑了。自此以后,青城山周遭五百里的乡镇划归玉露宗治下,地方民众全部由宗门进行管控,官府不作多余干涉。”
“如此一来,玉露便可与华国官府结为盟友,这灵丹也可当作盟友之礼送予你们,如何?”
罗明先眉头微微一跳,身后的特警与护卫修士亦然变色。
“郑长老真是说笑了,我想贵宗应该清楚这句话是何意味。”
罗明先的话沉了下来:“如今修真界由宗门与官府共治,这是《修士管理法》的规定。此前几位试图违法者,无一不被纳入违禁名单之中,玉露宗应当听说过他们的结局。”
“看来是我宗消息滞后,在此驻扎八百年,竟还未听说过有什么修士律法。”
郑忆秋瞥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那几名护卫:“不过既然已有修士情愿入局,那我们便也就入乡随俗罢。”
罗明先感觉额头下突突地跳起。这玉露宗不可能不知道《修士管理法》的存在,却还如此狮子大开口,明显是装傻充愣有意为之。
“今日我们只是来作商谈,本是为等价交换。”他看出形势,语气也跟着变冷,“若是贵宗无意开价,那就请回吧。”
“我等已开出价码。至于延寿的功效值不值得起这个价目,天机院应当最为清楚。”
郑忆秋摇了摇头,将茶杯放至一边:“无妨,罗院长,我可以再予你们一炷香哦,按你们的话说,应当是半小时吧?半小时的时间,你们还可以再作考虑。”
哗一声轻响,罗明先自椅子上起身。
“失陪。”
向身边的秘书和护卫们吩咐几句,他头也不回地转身向外,号来几名修士和特警护卫,直向院落里侧而去。
他一边走,一边再度拿出那三枚铜钱,神魂再度连接天地,手指一弹,硬币抛起。
问:玉露宗是否是真为卖丹而来?
硬币叮地落在地上,却并不翻面,只在地上反复旋转,飘忽不定。
这证明,以他的易术道行并不能得到结果。
罗明先眉头微微蹙起。
他虽然不知具体,但这玉露宗显然不可能是专程过来上门挑衅的,必然是抱着某种不寻常的目的。
就郑忆秋刚才的那番话,但凡是个小点的宗门,罗明先都会直接通报环卫局,以涉嫌封建主义复辟为由对其出手,然而现实的情况让他不得不暗自掂量。
但且先抛开这里是公开正式场合、他需要顾忌天机院的法治形象和对外关系的原因不说,那郑忆秋乃是长老级别的人物,而背后更是蜀地大宗玉露宗。
要怎么做?是要就此留下那人,还是.
罗明先反复摩挲着那枚铜钱,磨出阵阵汗渍。。
“罗院长,天师刚刚传话让你过去。”
属下的呼唤叫醒了他,他深吸口气,带人一路奔过院落,奔向最内侧的静室门前。
推门入内,一身青衣的袁天纲依旧坐在那张棋桌之前,正翻看着一卷形似棋谱的书册。
罗明先暗地松了口气,上前道:“天师。”
“方才,天机院内有外人前来。”袁天纲放下书册,淡淡道:“是那宗门中人吧。看你气机如此波动,是他们有所为难?”
与玉露宗交易的消息是没有提前告知给袁天纲的,他知道天师一向不赞成为延寿之事耗费心机。
但看这样子,这院内的一切都瞒不过他的感知。
“天师,我们”
罗明先深吸口气,将方才所见的一切告知于他。
在他说话过程中,袁天纲始终没有表现出任何波动,直至说完,才轻轻叹出一声。
“那玉露宗中人此番前来,本就没有打算真交出丹方。而且,即使他们真能炼出延寿之丹,也无法抵消天道反噬的痕迹。”
罗明先面色难堪:“他们对您有恶意,那也就是说”
“修真界之中,想叫我死的人太多太多,我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成千上万道针对我的因果,玉露宗若是其中之一,也不奇怪。”
袁天纲看了弟子一眼:“依照平时,你早该想到这一点。此番你是乱了方寸了。”
罗明先无法和那道目光正对,只默默看着地面。方才在谈判场上他始终沉着冷静,面对袁天纲时却一下变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孩子,我此前与你说过许多次,不要再做徒劳之事。”
“生死自在天命,当初连那周无清都无法跳出天道桎梏,如今我之终局也不过早晚之事。”
袁天纲摇了摇头:“待会便叫那宗门中人走罢,此时与他们翻脸对天机院而言并非良事。我已做了布置,在寿元耗尽之前,我会留下气机震慑那些宵小之辈,叫他们不敢妄动。”
“至于你们,与其徒劳耗费心机为我延寿上,更应当将这心力投入于易术修行,在我离开之后依旧能撑起天机院,而非去做无用的努力。”
“生死大限乃众生天命,而今我的天命将至,与其对抗只会引来灾祸。无论何人,皆跳不出这等”
话音突然梗住,连带着他整个人也像是定格在了原地,罗明先有些奇怪地抬起头,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在屋门口看到了一道有些突兀的人影。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
他穿着简单的卫衣和运动裤,眉宇间似有一股慵懒之意,看上去仿佛是在家宅了一整个假期刚出门溜达的大学生。
但这里可是天机院!且不说四面把守的特警和数个金丹乃至元婴境的精英,这院内的可都是主修神魂的易术修士,神识比一般修士要强上几倍不止,居然没一个人发觉到他的进入。
甚至连天师也没有感受到!
心脏骤然紧缩到极致,罗明先倏地转头,望向身侧的袁天纲。
转头的瞬间,他听到了一声物体坠地的轻响。
啪嗒。
袁天纲手中的折扇落到了地上,他却对此置若罔闻,只是盯视着进来的那道人影。
跟随袁天纲学艺十数年,罗明先还是第一次看到见多识广的天师露出这样的表情,简直像活见了鬼。
就在几道呆滞的目光注视下,那人旁若无人地走入室内,来到中央的棋桌之前,腿一伸勾来旁边的椅子,慢悠悠地坐在上面。
“闲来无事,来找道友对弈一局。”
他捻起桌上的一枚棋子:“这会有没有兴致?”
长久的寂静,连窗边的竹影都不再摇动。半晌,袁天纲忽然笑出一声,俯身捡起地上的折扇,落座于棋桌另一侧。
“乐意奉陪。”
第52章 延寿补天
哒,哒,哒。
棋子交错的声音回荡在墙边,整个室内似是只剩下了这一种声响。
罗明先立在墙边,大气都不敢喘,更不敢贸然开口询问这一切的缘由,站在那腿都有些发麻,却无法擅动分毫,只是注视着室内的棋局。
对于易术修士而言,棋道不单单是修炼之法、更是互换彼此之“意”的重要手段,是比单纯语言更加精准凝练的交流方式,作为局外人,观摩他人对弈亦是一种重要的学习。
此前他也曾多次观摩过他人的对弈,每一次都能有所感悟——可唯有面前的这棋局,他发觉自己竟然完全无法看出内容。
乍看上去,这仿佛就像是街边随处可见的两个老大爷在切磋,没有一丝意气外泄。可考虑到其中一方乃是易术宗师袁天纲,看不出东西便是最大的异常。
能造就这局面的另一方.那是什么人?
嗒的一声,又一次落子声打断了他的思考。他举目向那棋桌上看去,而后脑中再度地震。
那一枚落子乃是定局杀招,而落败的对象居然是天师!
这一幕落在罗明先眼中,震撼程度不亚于推演出华国明天就要原地爆炸。
天师那是什么存在?易术领域的巅峰,闻名古今的妖人,下棋这种事对他而言本该如同呼吸一般,绝无失手的可能。
可眼下他居然断气了!
罗明先站在这边目瞪口呆,而在棋桌之前,袁天纲同样在盯视着桌上的残局,目光中不复方才的惊异,只有深沉的思索。
结识一千三百年,他和眼前此人对弈不下千次,各式棋都有涉及,凭着易术辅助的优势,他几乎没有落败的时候,但眼下这一局击碎了那一千三百年间的所有记忆。
作为化神级别的易术修士,在观测推演这方面他几乎能做到目与天齐。能将这样的自己击溃,只有一种可能。
“以身入局,绝境逢生。”他缓缓地抬起双目,望向对面的敌手,“你做到了胜天半子?”
“也只有半子。”周清一手托着脸,一手转着一枚棋道,“至少目前还是。”
又是一阵寂静。袁天纲按下双手,睡着眼若有所思,似是在全心品味着这一句话。
“人定胜天.这古今未有之境,竟真让你达到了。”
他缓缓地靠坐在椅上:“难怪你能回来,难怪天道当中都见不到你的气机.没想到,真是没想到,这世上竟然有了我所看不透之人。”
旁边的罗明先嘴角微抽。虽说易术修士大多都讲话隐晦,避免泄露天机招致因果,但如今这番话听在耳中,他却不由得在心里发出一声深切的感叹。
谜语人滚出益州!
“我倒是看透了不少东西。”
周清将手中转着的棋子摁在棋盘上,目光落在他全白的鬓角上。
“你犯禁推演了天机,又折了一次寿数。”他开口道,“现在,你应该没剩多少寿元了。”
一句话如同闪电,激得罗明先回过神来。抬头一望,那边的袁天纲表情却已恢复了平常,仿佛相比之下这件事已然无关紧要。
“这中原我已看遍了,天道我也已窥见过了,天地皆在我心,已没有什么遗憾可言。”
袁天纲摇摇头,却是笑道:“刚好周兄你回来了,到时你来帮我立碑也善,其他人刻我的事迹怕记不全。”
“这样啊。”周清撑着脸道,“本还打算给你续个命。既然你如此说了,那便遂你心意,找块地埋了吧。”
那声音不大,但听在室内两人耳中如同炸雷。
不待袁天纲说话,旁边的罗明先已经率先惊道:“前辈你能医治天师?!”
如果说天师仙逝对天机院而言不亚于天塌,那周清这一番话无异于补天。一时间他激动的手指都有些颤抖,到底还是没控制住开口了。
能让天师以这般姿态面对的人,他脑中已经有了猜测,但身为小辈不好开口询问,只能以笼统的“前辈”称呼代之。
“我并不精医术。”周清抬眼道,“但他不是因为天机反噬才会折寿么。既然如此,把被天吞掉的气机补上便是了。”
室内再度陷入沉寂。如果说之前的寂静还是因为震惊,那这一次便是因为懵。
把被天吞掉的气机补上?这每个字都听得懂,怎么连起来就听不懂了?
“你”袁天纲才说出半个字,便见周清手掌一翻,一样东西出现在掌心。
那是一枚核桃。
如果有建国路小区的居民在这,便会认出,这就是平时他常在手里转着的核桃。
周清指尖一弹,那枚核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正准落在袁天纲手中。
“吃了它。”
袁天纲视线下移,望向掌心中的核桃,它似乎被盘了许久,表面都已经有些包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