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人家面的时候,大概率是紧张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不是谁都成熟稳重到能在这样的女士面前谈笑风生,说段子活跃气氛的,不过没关系。人家也肯定也不会在意你是谁的。”
“在杨哥身后当个安静的背景NPC,剩下的我来发挥。千万千万千万别乱说话啊!也千万别没出息的,盯着人家不放哈。”
他又不放心的再次的嘱咐到。
老杨对着后视镜,露出一个吉娃娃面对肉包子时的油腻讨好的笑容。
“来,杨哥教你微笑,对,到时候什么都别管,默默的微笑就好了。”
“跟着杨哥一起笑起来,别害羞,现在就练起来,要不然到了座谈会上,人家一出场,你连ABCD都忘了。对,笑,继续笑。别扭扭捏捏的,笑的露骨一点,嘴唇要上翘,眉毛要俏,眼神……眼神不够妩媚妖娆,眼神很重要,来……再体会一下杨哥的笑容,感受一下内在的精髓。”
老杨在后视镜里训练了顾为经半天,差点撞到了街边的电线杆子上。
始终还是有点不满意。
总觉得年轻人的笑容还是太……太淡了,阳光映照在清泉上的那种感觉,不像杨老师一笑起来,简直就像是在闪闪的反着光。
不懂事!
到时候酒会上人那么多,人人都想凑到安娜身边说话,人人都在对她笑,你这样的小透明,笑的这么淡,不够反光,不够招牌,怎么能让伊莲娜小姐记住你呢!
老杨看着顾为经纤细清瘦的身体。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肚腩。
“我们现在去酒店么?”顾为经问。
“这样哈,我们先去吃饭,杨哥请你Happy,我知道这里有一家档口,海南鸡饭、咖喱鱼头和辣椒螃蟹都不错,到时候,不要不知道怎么笑,或者太紧张,告诉你个秘诀,你就别看安娜,想象着你是在面对海南鸡饭和辣椒珍宝蟹微笑,就好了——”
说话声中。
老杨驾驶着汽车,在前方的路口掉过了头。
——
摇曳的新加坡,从车窗外向后滑过。
后方的车座上。
顾为经收敛了笑容,从口袋中拿出了手机,手机屏幕上闪过刚刚机场的那位女孩发来的消息。
“晚上有个派对,你要一起来玩么?我在新加坡认识的朋友,他们组了个乐队。我在上面弹base,笑,不用很专业,反正声音嘈杂一点,人们就听不见Base声了,他们说随便拨拨弦就行了。”
话语中透露出意大利姑娘的直白与热情。
顾为经听说,对方暑假游学,也才刚刚来到新加坡不久,不知道怎么这么快就组起乐队来了。
这是他这样的人,无法理解的种族天赋。
乐队。
歌舞。
派对。
这一代西方年轻人的爷爷辈们,很多人的青春都是这样度过的。
他们坐着大巴车、大蓬车以及从伦敦开向伊斯坦布尔的欧洲之星列车。从美国或者西欧出发,到达亚洲、西亚,乃至东南亚,一路抵达印度、斯里兰卡甚至是缅甸或者泰国。
飞机、轮船、房车。
他们以能找到的最便宜的方式出行,能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
飞机、轮船、房车。
走到哪里派队就到哪里,哪怕只是一块草地。
那仿佛是某种享乐主义的巅峰极盛,带着对乌托邦生活的向往。
这种生活方式延续到了九十年代,也就是这代年轻人父辈们年轻的时候,只是车载电台里放着的音乐从约翰·列侬的“Imagine there's no heaven(想象这世上没有天堂)”变为了枪花主唱Axl Rose的“In the cold November rain(在十一月的冷雨夜)”。
现在,这种生活方式的影子,似乎依然延续到了这一代的人身上。
顾为经来自一个持续内战中的国家。
来自一个胡乱接受陌生人的邀请,去玩去开派对,就有可能人间消失的地方。
他的堂姐顾林就是因为和人出去逛,结果被人绑架的。
而直到一周多之前,在他真的从西河会馆走出前的那一刻,死亡的阴影还笼罩在他的头顶。
只要豪哥的一个念头。
他就会死,死的无从挣扎,死的干脆利落,死的默默无闻。
而现在,他却坐在新加坡繁华都市中的一辆豪华轿车的后座上,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机场认识的女孩所发出的“派对邀请”。
而这一切。
仅仅只隔了一道海,只隔了飞机不到三个小时的旅程罢了。
三个小时以前。
他还在想着豪哥的事情,想着生与死,善与恶、天使与魔鬼,看着电视机上豪哥向中老缅泰联合调查办公室投诚的消息,想象着这个世界会不会因此变的更好一点。
他在亚洲最贫穷的国家里,目睹着战争、动乱与死亡。
而三个小时以后。
顾为经便在亚洲平均收入最高的国家里,想着画展上的一夜成名,想着晚上和安娜·伊莲娜这种和豪哥同样有钱,但又又有云泥之别的大富豪的见面。
当然。
伊莲娜小姐是云。
豪哥是泥。
她是生在白云之上女王,而豪哥,比起来,不过是泥泞中的一只恶鬼罢了。
三个小时后。
他便看着手机上,发来的派对的邀请。
他明白那个金发姑娘没有任何的恶意,从人身安全上,也不会有任何任何的危险,那真的只是一个单纯的有乐队和不限量的酒精的派对罢了。
只是这样的反差。
三个小时,从贫困到繁荣,从动荡到安定,给了他一种强烈的虚幻感,像是完全不处在同一个世界。
这是一种PTSD般的后遗症,与快乐的格格不入。
有些年轻人在快乐开派对,有些年轻人,像那位安娜·伊莲娜,生下来就要其他人去努力训练着如何对她露出“体面的微笑”。
也有些年轻人,正在死去,生下来,便面对着枪口。
“谢谢,但我今天晚上,不是很有空。”顾为经委婉的回复道。
“周三呢?会很有趣的,你可以带上你的猫,它好神气的!我照了照片,好几个朋友都想亲自抱抱那么大只的猫,肯定超好玩。”
姑娘的语气中,有一种不含任何杂质的孩子式的纯真与快乐。
“嗯,我有时间时,联系你吧?”
顾为经发了一个笑脸,回复道。
“不——我明白了。”
忽然之间,那位机场见到文艺女青年字里行间的语气,又从孩子式的快乐,变为哲人式的洞穿一切的深邃。
“你是不会有时间的。”
她断言道。
……
顾为经无言的退出了聊天页面。
老杨着实没必要担心,他会在大都会的花花世界之中,迷失自我。
对于那位意大利来的姑娘来说,新加坡就像魔都或者首尔、带着亚洲金融大城市那种强烈的商务精英范儿。
人人都在忙碌着上班,忙碌的工作,忙碌的生活。
生活压力可能有点大,也许算不上是花花世界。
但对于顾为经来说。
林立的摩天大楼,路上的各种奢侈品专卖店,巨幅广告牌上的艺术双年展的广告,以及红牛车队车手维斯塔潘和法拉利车队勒克莱尔拿着比赛头盔的肖像画,做为即将到来的F1大奖赛道预热——每年下半年新加坡大奖赛都标志着世界冠军的争夺正式进入到白热化……不过老杨随口说,今年红牛车队太强了,维斯塔潘丢掉他第三个世界冠军头衔的概率,就和国足能拿世界冠军的概率差不多。
“和你差不多,你高中毕业就参加了画展。人家16岁就签了小红牛车队,18岁就拿了西班牙大奖赛的冠军。”他羡慕的说。
顾为经对这些完全没有概念。
但这所有一切,落在小地方出身的年轻人眼中,听到耳中,都已然能够算的上是前所未见的花花世界了。
花花世界迷人眼。
却又都是水中看月,雾里看花,那些人与人之间的交际与欢愉,就像老杨教他的微笑一样。
笑是笑在了脸上,却没有笑到心里。
他的心中……
没有欢愉。
顾为经退出了聊天,却没有退出社交软件,他望着原本被他在聊天中置顶的好友——「酒井胜子」
头像上的酒井小姐,依旧挂着温温婉婉的微笑。
一如往昔。
可那个漫长的灿烂春天,终究是逝去了。
——
“If I should see you,after long year.How should I greet, with tears, with silence.”
【假若他日道左相逢,我将何以见你。】
【以沉默?】
【亦或是以眼泪?】
——《春逝》乔治·戈登·拜伦勋爵
——
“不,顾为经,你非常感激我,但你喜欢胜子小姐。然而你既然说了你爱我,无论结局是如何,我就都不后悔陪你到最后。”
身前再一次浮现出蔻蔻小姐明媚的脸。
是的。
顾为经从来从来,都没有办法在蔻蔻小姐面前,藏住自己的心。
她总是一猜即中。
她总是正中靶心。
所以。
她把自己甩了,蹦蹦哒哒的就跑走了,只留给自己一个一百页的笔记本,让自己去写满一百个喜欢她的理由。
世上的事情,从来都不是没有得到,才会觉得遗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