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经……你听我说。”
电话里传来爷爷的声音。
顾老头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顾为经在说什么,对方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像是两张沙纸打磨在一起的那么艰涩。
“我和你……和你说一件事。”顾童祥艰难的喘息着,“你的姐姐,顾林,顾林她,失踪了。”
酒井胜子看到。
几乎是瞬间,顾为经的脸色就变了。
——
二十分钟后。
蔻蔻早就拍拍茉莉小姑娘的脑袋,把她推了出去,取而代之进门的则是阿莱大叔和酒井太太给女儿请的女保镖。
大家都没有说话。
空气里的气氛的冷的像是冰一样。
顾为经沉默的低着头,看着面前的手机。
事情本身并不复杂——
自己的堂姐顾林昨天晚上接到电话,被同学约出去玩,通宵都没有回家。
大人一开始也没有太在意。
缅甸虽然乱,但仰光还算是个相对较好的城市,再加上国际学校的同学基本上都居住在治安条件很好的富人区。
爷爷婶婶觉得大概堂姐是想借着出国前最后的空隙,好好的玩玩,谁也没觉得会出什么事情。
中午的时候。
婶婶给顾林发了条消息,叫她赶紧回家,把行李什么的都归总一下。
她等了一会却发现消息没有人回,打电话没有人接听,便开始有点担心。
爷爷那边先是联系同学,又联系老师,都没有人知道顾林去了哪里。
婶婶心中还抱着点侥幸的心理,自我安慰说女儿会不会在外面玩的太疯,手机没电了也不知道。
直到半个小时前。
顾童祥接到了一个电话,让他加Telegram上的账号,加了账号后,对方发来了一个视频。
视频有两分钟左右的长度。
屏幕中顾林坐在一个封闭室内的凳子上,披头散发的,背后则摆放着一台电视机,电视机上正无声播放着中午时分的新闻节目。
她从外面看上去没受什么伤,只是很狼狈,脸色苍白的也和死人差不多,肉眼可见已经恐惧到了骨头里。
至于堂姐恐惧的原因也是一目了然的。
视频拍摄的镜头里,正有一个看不见正脸的男人拿着手枪对着她的脑袋。
“念。”男人用缅语说道。
顾林嘴唇哆嗦的念着手中纸条上的文字。
内容大意是她现在很饿,已经很长时间没吃饭,没喝水了,她在外面欠了钱,希望家人能帮她把钱还上。
钱到账,对面就放人。
“有报警了么?”
女保镖把酒井胜子从窗边拉开,自己朝窗户外张望了片刻,然后把窗帘拉紧,将手里的泰瑟枪抽了出来放在桌上,顺便问道。
顾为经摇摇头。
蔻蔻也摇摇头。
顾为经摇头的意思是,家人暂时还没有报警。
蔻蔻摇头的意思是,报警也未必有用。
这种事情……懂得都懂。
如果她爸爸还是警界的高管,也许此刻报警还有些意义,但是现在,那就真的只是个纯粹的心理安慰了。
距离顾林失踪此刻已经超过一天一夜了,这么长的时间,人还在不在仰光都说不定了,而在有些地方,就算她父亲还是警督,照样屁用不顶。
视频里。
对方连不要报警这事情提都没提,摆明了人家根本就不在乎你报不报警。
随意好了。
蔻蔻递给顾为经一杯热咖啡,忧虑的看着他,什么也没有说。
“对方要多少钱?”酒井小姐听不懂缅语,轻声问道。
“一百万。”
回答的是旁边的女保镖,她看了顾为经一眼,然后又补充道:“美元。”
酒井胜子的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
一百万美元当然是个非常大的数字,是普通缅甸人不吃不喝打工一千年也挣不到的钱,“大艺术家”顾老头出去卖血卖腰子卖器官,都凑不到这个数。
但对酒井胜子来说,还在能够接受的范围内。
顾为经的堂姐被绑架了当然是一件让人分外担心的事情,事情似乎也没到完全无法解决的那幅田地。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所有办法都试过了,真的找不到顾林。
一百万美元的赎金,给了,其实也就给了。
都不说她爸爸妈妈。
酒井胜子和安娜比,那可能穷的都没法看,然而以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的财富观来讲,酒井小姐自己就是个富的流油的小富婆。
这些年她的零花钱,包括所签的东京画廊少年艺术家合同,每季度按时给她打的各种创作津贴,零零碎碎的全加起来,她私人账户里起码也有大几十万美元了。
“别担心,会有办法的。”
酒井胜子让自己笑了,试图安慰着顾为经。
然而。
她发现。
画室里除了酒井胜子自己,其他人脸上都没有任何的笑意,连故作轻松挤出来的强颜欢笑都没有。
顾为经没笑。
阿莱大叔和女保镖没有笑。
连蔻蔻也没有笑。
第658章 《教父》
“对方很专业。”
阿莱大叔把手机上的视频往回倒,指向视频背景里电视机所正播放着的午间新闻。
播放午间新闻的原因肯定不是因为绑匪一边录勒索视频的时候,还一边在那里分心关注着时政大事。
所有电视台节目播放的时间都是固定的。
对方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证明这个视频不是提前录好的,起码可以表明在新闻播出的时候,顾林肯定还活着。
这只是一个小细节。
然而初出茅庐的绑架犯往往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只有经验丰富的江湖老手,才会对所有流程都此般驾轻就熟。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酒井胜子问道。
“对警方破案来说,面对专业的绑匪当然是坏事,但对家属来说,看情况。”女保镖回答道。
保镖的工作内容包含在这种情况下,为雇主提供专业的建议,她接受过相关的专业培训。
“家属和警察不一样,他们最在乎的是被绑架人员的安全,而非法律、正义或者其他什么的。无奈向歹徒妥协让他们得偿所愿是司法尊严的耻辱,但对家属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可行的选项。有些专业的绑架团伙,包括海盗什么的,他们长年从事相关的犯罪活动,所以会比较注重,注重……”
她斟酌着措辞。
“营造品牌形象。”阿莱大叔以他惯有的冷幽默说道。
“呃,对,也可以这么形容,他们会注重犯罪集团的品牌形象。”保镖女士耸了下肩膀,“他们都有自己固定的犯罪模式,常常会在本地多次作案。因此,为了保证每一次绑到高价值肉票,家属都会方心乖乖给钱。这些专业的绑架团伙也许会愿意去讲‘诚信’一些,只要收到钱,就会立刻放人。”
酒井胜子点点头。
女保镖看出了她神色中的含义,苦笑的摇摇头。“您没明白我的意思,我说的是有些专业犯罪集团会注意所谓的‘规矩’,但这里是缅甸。”
“什么意思?这里是缅甸,缅甸就不一样了么?”胜子小姐不解。
“犯罪集团愿意讲诚信的原因不是因为他们都是道德良好的好市民,或者义薄云天的江湖大哥。他们狡猾,他们为非作歹,他们无恶不作。罪犯唯一的道德就是没有道德。他们愿意去讲诚信的原因只是因为有来自警方,有来自暴力机关的压力。绑匪不想让绝望的家属去寻求警方的帮助,尽可能的避免不必要的对抗和冲突。所以,他们才愿意讲一些基础的‘诚信’。”阿莱大叔说道。
“但这里是缅甸,本地警方对类似的案件是出了名的无力。每年会有数以万计的类似的案件发生,所以,这里的犯罪集团形成了另外一种产业模式。他们根本不在乎警方的搜查,也不靠‘诚信’赚钱,他们靠家属的绝望赚钱。”
“对这些人来说,手里的人质就是关在窖子里的肉猪。”
“他们漫天要价,开口就是一百万美元,不在乎家属给不给的起,也不在乎家属能给多少。慢慢的放血而已,也许家属能给五万,也许能给十五万。但即使你真的给了一百万美元,对方也未必会老实放人。”
阿莱大叔低头看着窗台,窗台上的石板倒映着他墨晶色的眼瞳。
“或许他们会把肉猪转手卖给其它的‘绑架园区’,也或许他们自己过两天,就会再次打来电话,继续要求家属打钱。你会听到电话那端,家人哭着诉说自己有多么痛苦,乞求你按绑匪说的去做。如果你不交钱,或者挂断电话。你很快就能收到家人被鞭打,被关入水牢,被拔掉指甲,或者被轮流侵犯的视频。”
“十万,五万,一万,甚至是两三千块钱,都可以。无论家属打的钱多还是少,只要每次都能给钱就行了,他们会这么慢慢的,如同给肉猪放血一般,在漫长的折磨中,在家属的绝望中,缓缓的吸干一个家庭的血。”
酒井胜子明白阿莱大叔是什么意思了。
对方的开价多少并无意义。
因为这就像是一些私立医院里,家人给躺在ICU里插管的植物人孩子砸钱一样。
迷茫无助、空耗钱财且绝望的撕心裂肺。
每个人都清楚的知道,放手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可父母就是狠不下心来,告诉医生拔下食饲管,看着他一点点的被“饿”死。
那真是无法用言语所形容的绝望。
人们看着病床上那张削瘦的,古瘦如柴的,又无比熟悉的脸。
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内心的最深处,应该盼望着他“坚持住,再抱抱爸爸妈妈”,还是“死的快些”。
就算不考虑金钱。
他们也不知道,到底哪一种对孩子更好。
只能一日日徒然着,挣扎着,用那万分之一奇迹发生的空洞概率,在心中欺骗着自己还有希望。
人是靠着希望才能活下去的?
不是么。
这种绑架团伙也是一样,他们榨取的就是一个家庭的希望,将它们抽干,露出绝望的河床。
到最后,其实家属也都已经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