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为经只是随便翻了两眼文献,就知道这绝对不是她口中简简单单的粗读而已。
所有给自己的论文上都用了彩色马克笔做了标记,字里行间还都用英文做了批阅。
一旁蓝色的笔记本中则用了非常文雅准确的语言概括出了不同艺术家的绘画风格。
“怎么样?”
酒井胜子轻声问道。
“非常棒……”
顾为经也进入了专注的状态:“但有点小问题,我看你这里提到《老教堂》和同样喜欢画夜景的梵·高的绘画风格类似,用歪曲的长线和破碎的色点构建了虚幻的夜空,充满躁动的曲线和不安的幻觉。”
“怎么了?”
酒井胜子歪着头反问。
“梵高是后印象派的画家,后印象派更加注重艺术家对于绘画对象的主观感受。梵高的绘画风格是由于他宿命般的悲剧生活和癫狂的精神导致的。但这张画的情绪风格并不类似。”
“情绪风格?”
酒井胜子眉间轻蹙。
“二者的绘画风格有近似之处,但所蕴含的情绪是不同的,梵高的作品的夜色癫狂和迷幻。而《雷雨天的老教堂》的雷雨天宏大而热烈。”
“胜子,你回忆一下你心中对于这两个画家作品的直观感受,真的觉得这两者拥有一样的情感么?”
酒井胜子银牙轻咬着下嘴唇,陷入了思考。
不一样。
她本身就是对于“美”这个抽象概念很敏感的姑娘,心中很快就有了直观的答案。
可是为什么呢?
酒井胜子明明细致的分析了二者的颜料和构图,都是深色的夜空,都是破碎的长、短线以及大量色点构成的用笔风格。
相似的配方、相似的笔法理应获得相似的结果。
可为什么有些时候两幅画的情感是不同的。
她对此一直不太理解。
就像酒井胜子一直十分困惑,明明她临摹那幅《老教堂》的时候,颜料配方比顾为经要更加精准,用笔更加细致和还原,却最终就是难以复制出顾为经画的雷雨天气的感觉。
“能教教我,你是怎么欣赏这幅画的么?”
酒井胜子用乌亮的眼睛看着顾为经,眼神中充满了渴求。
顾为经这时候才注意到,胜子小姐的眼瞳不是纯黑色的,应是混血的原因,像是深色颜料中掺进去了一点点群青蓝,近距离看时呈现出薰衣草一般的色彩。
“很难说得清楚。”
顾为经移开了目光,凝神思索。
“如果从学术上细说的话,之所以造成两个画家作品给人观感上的区别,应该是颜料的锐度和色点的组合风格,点滴的差异积小成多造成宏观上的差别。但是,我其实更觉得用感性上的理解更好。”
“感性上的理解。”
酒井胜子一字一字的重复着顾为经的话,语气像是一只困惑的猫。
“我不太懂。”
“共情——是情绪的基础,这是我的感悟。”
顾为经轻声说道:“一个画家若想在作品中透露出自身的情感,能做到这一步的基础便是共情。”
“和作品共情,和题材共情,和这个世界共情。”
“历史上梵高先生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他绘制著名的《星空》的时候,正住在圣雷米精神疗养院接受治疗。梵高曾经留下过一句著名的话——为了艺术,我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由于它,我的理智有一半都崩溃了。”
顾为经说道:“正是这个原因,就算是平静的夜空,在梵高先生的精神世界的理解中,也是动荡的,翻卷的,骚动而不安的。”
“但这幅《老教堂》却不一样。我相信这位画家卡洛尔一定不会像梵高一样被生活所折磨,这位画家理解中的世界是温情的,雷雨天也因为她的共情而变的温和,温暖的烛光提供给了人们驱散不安的力量……”
顾为经回忆着自己画画时的感觉。
酒井胜子静静的听着。
在顾为经为酒井胜子的认真和努力惊讶的时候,酒井胜子也在惊叹于顾为经对于情绪的理解。
这种充满灵性直觉的感性认知,让她甚至有些自惭形秽。
“而且,我还有一个更好的证据说明这一点。”
顾为经从自己放在柜子上的书包中取出自己的IPAD,将平板电脑展开放在桌子上。
“我找到了这家教堂当初留下的教会档案。”
19世纪,罗马教廷下发给传教士们使用的宗教类纸张制品,无论是《圣经》,还是登记簿,都是由意大利佛罗伦萨的老牌造纸厂混合了植物纤维的精品加厚纸张印刷制作,质量很好。
传教士当年因为战争撤离的时候,这些文件全都被隔潮的油纸包裹,收纳在坚固的铁箱子中,保存的很好,字迹依旧清晰。
但毕竟是上百年的老物件了,为了防止反复翻阅造成的损坏,顾为经从看门人阿莱手中得到这些印刷制品后,就全部用画廊里处理书画作品的扫描仪制作成了PDF电子版。
他点亮IPAD屏幕,调出文件。
“教会记录。”
酒井胜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有关于卡洛尔女士的消息么。”
“我总共在文件中找到了三个不同的线索。”
顾为经找到自己标注好的页面。
“第一个出现的卡洛尔是一个仰光本地的老太太,她在教堂受洗后,取的洋文教名就是卡洛尔。”
“本地的老奶奶。”
酒井胜子抽了抽鼻子:“我觉得是她的概率不大。”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而且记录中她受洗时已经59岁了,应该不可能是她。”
“第二个卡洛尔是一个英国商人的妻子,我只在1865年7月份到去年9月份的布道名单记录中找到了这个名字。更多的信息就没有了……我个人觉得,是这位女士的可能性也不大。1865年,虽说莫奈、德加和雷诺阿这些印象派先驱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美术风格,但传到缅甸,还是太早了一些。”
顾为经耸耸肩:“真正给我惊喜的是第三个线索,我是在教会档案中夹杂着一本传教士日记上,看到的这段描述。”
他说话间,调出了相应的页面。
【1876年12月19日,距离圣诞节只剩下了一周时间,安德鲁神父要我们准备圣礼所用的葡萄酒,这可不好办。我准备去殖民地总督府问一问,听说哪里有从海上运过来的谷饲牛排和冷冻啤酒,不过是供应给高等文官的特供品……】
顾为经读到——
【……我离开教会的大门,就遇到了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小姐。她带着太阳帽,有着雕塑一样的五官和金红色的头发,真是一个印象深刻的姑娘。有刚刚从教堂告解完的从普利茅斯来的纺织品商人上去搭讪请她喝咖啡。她没有同意,因为正她在——“观察这个世界”。一个不同寻常的答案……】
【12月23日……我又遇见了那个姑娘,我看见她拿着画板,她难道是个艺术家?一个女性画家,这就像一个女水手一样少见……】
【12月26日……我在平安夜的子夜弥撒上念错了词。安德鲁神父并没有生气,只是在告诫我,我是神的仆人,我想他已经发现了什么。
这几天,我常常想起那个有着金色头发的姑娘,她可真漂亮。我有些时候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选错了职业。
如果我没有上神学院,我一定会尝试追求她……】
【12月31日……我明知道不该这么做,却还像是被魔鬼驱使着一样,来到了城里的几家酒店。我想打听一下那个女孩,哪怕是知道她的名字,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慰藉。
或许是幸运,或许是惩罚,酒店的工作人员一下子就意识到了我说的姑娘是谁,他似乎和我同病相怜。
那位酒店的领班告诉我,他听女孩的同伴叫她卡洛尔,而不幸的是,她已经离开了。
“在圣诞节后的第二天,已经登上了一条返回欧洲的游轮。”领班怅然若失的说道……】
顾为经望着酒井胜子,语气中带着兴奋:“胜子,我觉得应该就是传教士日记里,这位有着金红色头发的女画家了。虽然没有更多的线索,但1876年12月,这本身就是一个大发现!”
“1876年、1876年,这意味着……”
酒井胜子也有些不可置信的念出了这个时间,她激动之下甚至抓住了顾为经的手。
“她要早于玛丽·史蒂文森·克萨特。”酒井胜子和顾为经两个人双目对视,几乎是异口同声的默契说出了问题的关键。
玛丽·史蒂文森·克萨特,她是印象派大师德加的学生、情人、红颜知己,以第一位女性印象派大画家而闻名于世。
玛丽小姐出生于美国的富裕家庭,他的父亲是美国著名的股票经纪人。
她22岁的时候,父亲向执着于艺术的女儿下达了忍无可忍的最后通牒——“我宁愿你死掉,也不愿你当个画家。”
这位上流社会的小姐依然顶住了父亲和社会的压力,孤身远赴欧洲,跟随德加学画,成为了近代社会第一位女性的知名艺术家。
她也成了美国短暂的历史中最重要的画家之一。
一般来说玛丽小姐印象派风格的第一张作品是1876年的《蓝色扶手椅中的小女孩》,而真正被世人所公认的完全掌握印象派技法的作品是1879年的《莉迪亚在包厢》。
这要比顾为经所找到的传教士日记上的时间,晚了三年左右。
三年!
这说明了他们的发现可能能够更新整个美术史的认知。
早在美国画家玛丽之前,就已经有了一位掌握着印象派风格画风的女画家。
这足以在专业的艺术圈子里掀起轰动,这怎能不让人激动呢?
……
中午的时间过得很快。
大门打开,顾为经和酒井胜子一起走出了双人自习间。
“你真的找到了一个了不起的发现。”
酒井胜子的语气中依旧带着感叹。
“是我们。”顾为经微笑着说道。
“快点,下午要上课了!”
前方自习室的大门猛的打开,之前两位衣衫不整的野鸳鸯胡乱整理着外套,向着电梯冲去。
“明天继续。”
男生一边狂按着电梯按钮,一边嬉笑着对女孩说的。
“你混蛋。”
女孩暗暗地啐了一口,狠狠的拧了一下男生的胳膊。
酒井胜子看着两位“学习”学的衣衫不整的同学,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顾为经轻轻拉了一下酒井胜子的袖子,微微离那两位刚刚激烈运动后的情侣,远了一些。
不过那位男生还是注意到了这边的动作。
他转过头来看到了顾为经。
他不认识顾为经,对方比顾为经小了一两个年级,自己也不是校园里的名人。
不过,当他的目光落到身侧的酒井胜子身上时,还是被女孩的颜值震了一下。
男生立刻又重新转过头,从头到尾的打量了一边顾为经,还在顾为经上电梯的时候,趁女友不注意,轻轻拍了拍顾为经的肩膀。
见鬼?
这幅像是篮球课上看到了有人飞身暴扣了一记灌篮后,那种发自内心佩服的“哥们,你真牛逼”的神情是怎么出现的?
他他妈的是不是脑补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