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着刀。
把自己切割的鲜血淋漓的还是她自己。
这是一种无比复杂的感受,既无比痛苦,又带着一种冰冷的释然感。
这些话,这些恐惧,这些担忧,这所有的一切……从姨妈离世的那刻开始,已经堆积在伊莲娜心头太久太久了。
她永远不能表现出恐惧和踌躇。
那是不应该属于伊莲娜家族继承人的软弱情绪。
她的祖先在反法同盟,在三十年战争的枪林弹雨中,顶着老禁卫军海浪般的咆哮冲锋和亚音速链弹在耳边的呼啸。
用男人的鲜血和女人的眼泪堆积出了伊莲娜这个名字。
高昂的心永远比伯爵的爵位更加重要。
她姓伊莲娜,
所以她即使不是女伯爵,她也不能是一个哭哭唧唧的女孩子。
可她真的很怕很怕。
从小缺乏父母照顾的孩子,永远是缺乏安全感的。姨妈是很好的人,却要求她手中应该拿着上膛的猎枪而非擦泪手帕。
安娜的内心其实是和顾为经一样细腻而又敏感的人。
唯一不同的是。
顾为经可以躺在酒井胜子的膝盖上,歇斯底里的像是个十足的LOSER一样痛苦的发泄,而安娜是女王,女王生来就失去了这样的资格。
她想要倾诉,在姨妈死后,举目茫茫,竟然连一个合适的倾诉长辈对象都找不到。
管家?
管家很忠诚,可对方能为她服务,却不能成为自己的依靠,她才是这所庄园的主人。
安娜要是表现出了害怕,那么整个伊莲娜庄园都会动荡难安。
奥萝拉?
那是个表面上大大咧咧的爽快女孩子,但内心很聪慧。
双方都知道好朋友的界限在哪里。
对方不可能也不会敢在涉及到伊莲娜家族主要财产的时候,给她提什么建议,那是一个商业帝国般天文资产,聊的深了,双方都觉得拘束且尴尬。
无比讽刺的是。
安娜从小到大,所能回忆起的做接近父亲角色的人,来家里做客,带她一起划船,风趣的给她讲艺术史上的种种故事的那个人,竟然是布朗爵士。
直到遇上了侦探猫。
她才遇上了一个能够开口的人。
可开口的怎么样了?
一个对待简单的情感问题,都那么羞涩稚嫩的人,难道面对人生抉择的时候,就会陡然成熟起来吗。
安娜完全不觉得对方能理解自己。
那只是一个梵高一样的天才而已,如梵高一般才华横溢,也如梵高一样羞涩且不通世事。
安娜并没有抱任何期望。
她只觉得,说出来自己的心情就会好受许多,等挂掉电话,忘掉此刻的软弱,她依然是那个强大且从容的伊莲娜小姐。
安娜用力的咬着嘴唇,对着话筒的未知远方倾诉,像是对一个深沉的树洞。
“你大概会觉得很可笑对吧,很多人这件事都是这么想的,明明生下来就拥有绝大多数人一生也无法触及的条件和资源,她却在那里纠结彷徨,我知道很多四周的朋友都觉得她特别矫情做作——”安娜笑着说道。
敏感的人会把自己的真实情感藏在深处,用开玩笑的方式说给别人听。
害怕受伤,又希望别人听的懂。
安娜刚刚还在同情别的小姑娘,此时却又做着完全相同的事情。
“不——树懒先生。”
侦探猫竟然打断了她的话。
“这一点也不可笑,她好可怜啊。”
“我真想要抱抱她。”话筒里的那个人轻声的说道。
安娜的肩膀猛颤了一下。
她如遭雷击。
第405章 年会开幕
安娜想到过很多可能。
好的,坏的。
她做好了承受嘲笑的心理防御,也期盼着能获得宽慰和鼓励。
什么样的结果。
她都能够从容接受。
唯独这句话,不在她心中所列出的可能的长长回复清单上。
这是不在餐馆菜单上的一道妈妈做的核桃蛋挞,一件永远不会出现在拍卖名册上的稀世珍宝。
所以安娜瞬间哭了。
很多年了。
时光如水,世人如海。
她一个人坐在高高的宝座上,孤独的望着茫茫潮水从她身边流过,像是坐在老式电影院里看黑白默片在滚动播放。
每个人都是不生动的,都是苍白没有颜色的,似是舞台上扮演特定角色的木偶。
包括她自己。
骄傲尊贵的伊莲娜小姐,高雅漂亮的伊莲娜小姐,强大从容的伊莲娜小姐……她和老谋深算的布朗爵士,浮华的浪子奥勒表弟,忠心耿耿的管家先生……这些所有的角色一样,都在那道黑白色的屏幕的那一面。
而捧着小王子,抱着洋娃娃多愁善感的小女孩,她是不属于那个世界的东西。
那个世界里。
没有人把她当成一个需要怜惜的人,她也不能是一个需要怜惜的人。
所以她就只能把自己关在影院的角落,关在心灵的最深处,在沙沙的放映机胶片转动的声音中,柔弱看着屏幕上发生的喜怒哀乐。
这个影院里,曾经也是有其他人的。
她身边曾经坐着自己的父母,只是父母很小就不在了。
也坐着自己的姨妈。
在姨妈也在几年前离世以后,就只有一个小姑娘和三具墓园里的十字架一起坐在屏幕前,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
如果还有其他什么东西,也勉强能算是鲜活的话,那可能就只有奥古斯特了。
奥古斯特换算成人类的寿命已经快要五十岁了。
是一条十足的老狗。
安娜天天把奥古斯特带在身边,给它洗澡,给它刷毛,给它配备专门的宠物医生。
她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奥古斯特有一天也离她而去。
那么这个世界,就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穿行于黑白无声的冷清空间之中,连个让她喂爆米花的同伴都没有了。
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
荧幕上都有一张张灿烂又带着情欲的笑脸,对着那位带着纱冠的伊莲娜小姐说想要爱她,想要得到她,想要吻她的手。
当她都以为同样的剧情,会永远无休止的重复下去的时候。
直到有一天。
忽然有人没有去望着高高在上的伊莲娜家主。
而是她扭过头,视线透过电影的幕布,轻声说道:“可怜,想去抱抱你。”
刹那间。
她成功穿越了幕布的屏障,走入影院的屏障,把那个小姑娘揽入怀中。
这是黑白世界中两个彩色的人影的相遇。
机缘巧合又命中注定,贯穿了伊莲娜心中两个维度的热烈拥抱。
所以,住在伊莲娜小姐心中的那个小女孩,毫不顾忌的扑了过去,投入到了这个跨越时空的怀抱中。
放声大哭。
拿着电话的安娜却是在笑。
她用手背轻掩着嘴,抿着嘴唇笑,笑的洒脱而姿意,笑得微微弯下了腰。
一滴泪水,滚过脸颊。
从她光洁的下巴上滴落在地毯上,仿佛早春的第一抹融化的泉水,流过奥地利群山上的皑皑白雪。
奥古斯特嗅嗅地毯上的泪水。
它把前爪搭在安娜的椅子上,伸出了大狗头,有些慌乱的汪汪小声叫着,用舌头一下一下的舔舐着主人的额头。
“我没事。”
安娜拍了拍奥古斯特的鼻子,轻轻摇头,示意自己并没有什么事情,单纯的只是很开心。
“嗯?”
她不想让侦探猫从自己的语气中听到异常。
所以只对着电话发出了一声略带娇憨的鼻音,让对方接着说下去。
“她很可怜的,您说的没错,她心中肯定很害怕,很恐惧,既怕什么都不做,又怕做错了,彷徨无依。我懂这种感觉,我也有过相同的感受。”
顾为经语气带着同情。
他听到树懒先生话语里的那位年轻的继承人,好像看到了几星期前,在湖畔哭泣的自己。
“树懒先生,您知道么?”
“有位朋友跟我说,无论世事几变,都要认真的去当个画家。功成名就了,你是个认真的画家。失败无人问津,你也是一个认真的画家。做好自己的事情,找好自己的心锚。潮起潮落,怡然不动。”
“而无论结果怎么样,她都会陪在我身边,这是我所听过的最动人的表达。”
顾为经省去了瑜伽和禅修的那一部分。
尽可能把胜子小姐所表达的意思,表述给树懒先生听。
“心锚?”
安娜擦了擦脸,轻声在心里复述这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