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稍定神。
他又品出那种更深层次的味道出来了。
宣纸上所有的花叶都是有自己的脉络的。
飞舞,旋转,似是紫色的花团漂浮在空中,透过飞叶落花的轨迹,就能捕捉到风的气息。
老杨闭上眼睛就能想像出那种春雨之后,带着潮湿水汽和花朵清香的气流似有似无吹拂在他的脸颊上的感觉。
那种带着颗粒感的空气,连若有若无的雾气都是和紫藤花的花叶一样的鲜紫色,花叶连花叶形成巨大的紫色云团,云团的中央,是一棵纠结苍劲的巨大千年花树。
照片里的花叶被风吹的螺旋流转,老杨的心也跟着一起螺旋流转,飘了起来。
地道!
实在是太地道了!
简单用一句话来概括这画的笔法到底有多么的地道——那就是他老杨觉得,凭自己的手艺,无论如何也是画不出这样墨色清重有序,层次清晰,立意严谨的作品的。
别拿村长不当干部,豆包不当干粮,看不起能给曹老端茶倒水的老杨。
能在九十年代考上央美,拿着公派出国的名额去皇家艺术学院读研究生,从天地下艺术生最卷最拼的地方,卷过一众小镇绘画家,从而走上人生巅峰的人物。
谁拿起画笔谈起画功,没有几把刷子啊。
在他自己的人生故事里,老杨也同样在邻居家眼里,大大小小是个“梵高”好不好。
就是扔到年初去仰光大金塔的那一票专家大师名单里。
多的不说。
以技法论,无论是国画、油画,老杨都不见得要比顾为经的爷爷顾童祥这样用来凑数的本地户口本画家要弱几分。
要是论社会地位和对美术潮流的把握能力,呵呵,等闲把三个顾童祥捆在一起绑一块,走到大街上遇到了,老杨都不带抬头看一眼的。
这个评价真真一点都不低了。
一想想顾为经的年纪,想想当年他在外出集训寒风中打着手电,啃着馒头,练造形能力的暗无天日的岁月。
老杨就觉得狗日的老天爷真tmd不公平。
都是两条腿走路,一个鼻子出气的人,咋能差距就可以这么大的呢?
他原本非常非常不看好,顾为经在唐宁抨击下,急匆匆画出来的作品。
【笔意媚俗】这四个字。
老杨都已经给事先盖在顾为经的脑门上了。
现在瞅瞅这画,他又说不得想要扒上去给重新舔回去了。
这笔法实在够劲道。
关键是,这幅画的妙处,还绝对不止笔法画的好。
单说还隔着一层照片,明明紫藤花叶飘落在纸叶之上,却似有漫天花雨扑面而来的冲击感,还有盯着那幅画盯着久了,老杨心中就范起了心血来潮,眼神放光。
像是有个林子祥在旁边拿着麦克风高唱:“傲气面对万重浪,热血像那红日光,胆似铁打骨如精钢……”的BGM,让他有一种想要和天公试比高心绪。
这两点就不是笔法高低两个字,能简简单单概括的了的。
这是一种连美术馆大师级作品中,也只有很稀少,很罕见的那一小部分,才能表现出来的渲染力。
老杨能感觉出它的震撼人心来,想要再往深了,把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又是怎么画出来的……那就已经超过他能够置喙评论的领域了。
要是他有这份水平,干嘛去当依附大树的助理。
自己办画展,当被助理伺候艺术家,那不香嘛。
“了不起。”
老杨从来就不曾认为,绘画造诣的较量,顾为经和唐宁两个人,现在有任何能相提并论一较高下的地方。
这样会让人笑掉大牙的念头一刻都没有出现过。
乃至他觉得,应该连曹轩老先生本人都不曾动过此般念头。
曹老欣赏他归欣赏他。
或许顾为经真的走狗屎运拜入了曹轩的门下,老爷子也能再熬过十个年头,把顾为经带在身边。
十年后的顾为经没准有机会能和二十年前的唐宁较量较量。
但那一定不是现在。
画家不必妄自菲薄,说什么古人定然比今人强,崇古贬今的丧气话。
但是对于年轻、中生代,绘画技法仍然在学习增长的画家们来说。
每年长个十来岁,笔墨风情的成熟度,就会有一个明显的变化。
这绝非龟兔赛跑,只要努力就能追赶的童话故事,你在努力,前辈也在拼命的努力,天赋和环境条件没准都比还要更好。
你凭什么追得上?
以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年龄差距,顾为经想要真正和唐宁有面对面说话的资格,就算一切顺遂,也得等他五十岁开始长白头发时再说。
老杨甚至因此有点心酸。
无论顾为经能不能真正成才,那都是身边这位老先生去世很多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曹老是肯定等不到那一天的。
现在。
顾为经的这幅《紫藤花图》和唐宁当年所画的那张《百花图》放在一起,老杨在记忆里比对了一下。
若是有人给个机会让他选一张的话,那……肯定是别废话,老杨抱着《百花图》就跑,犹豫一秒钟都是对唐宁价值百万美元的市场价格的不尊重。
可如果说,哪幅画画的更好,更让老杨喜欢。
老杨真的有点说不准了。
站《百花图》是因为立场与利益。
站《紫藤花图》则是因为……它画的可爱。
可爱。
老天爷呀!他竟然觉得这个仰光的小孩子画出的作品,要比他所模仿的原作《百花图》更加可爱。
那可是唐宁人生中最为重要的成名作。
这岂不是说,顾为经的绘画水平,也已经达到能在魔都双年展这样的美术展上拿金奖的水准了!
他甚至比当年的唐宁还要年轻两岁。
老杨发现脑海中的这个念头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要疯了。
不管大家喜不喜欢这个配角,这个刻画都是必不可少的,不写老杨的反应,前面干嘛要花篇幅塑造他,那才会变成纯粹水文了。
第339章 阅得花卉三千卷
茶水涓涓一线,倾泄入杯。
一层极薄水汽凝结在老杨的眼镜镜片之上。不影响视线,却恰到好处的遮盖了他的镜片之后闪烁的眼神。
除了茶水阵阵涟漪颤动。
无人能知老杨此刻心情里的惊涛骇浪。
唐宁面对采访镜头时的高傲不屑的眼神,依旧历历在目。老杨明白,人家女艺术家表示,她的《百花图》就在那里,让没有能力认清自己的平庸之辈可以模仿画来试试。
这话就不是什么艺术较量,或者考察晚辈。
“我画出这幅的画的时候,同样只有二十岁,也只是一个和你一般的年轻画家。”
听听。
说的多有嚼头。
唐宁只是想让顾为经认清现实后,赶紧圆润的滚开而已。
女艺术家就是要打击对方,碾压对方。
别什么五十年后再较量。
唐宁根本不想承担任何的风险,准备以最稳妥万无一失的方式,在她如今两个人差距最大的时候,从心理和技法上,都给顾为经双双留下足够影响一生的心理阴影。
人际关系真是很奇怪的事情。
明明一个人嘴里说着最不屑,最轻蔑的话语,反而在内心深处警惕这个晚辈,警惕的要死。
印象里唐宁带个大墨镜,和他有限几次私下相处谈论事物时,抬头看窗外掠过的麻雀的次数,都要多过正眼瞅他的次数。
待人接物这方面,林涛有点古板,刘子明是那种阅尽千帆,享受过人世间所有美好金玉的公子气。
而唐宁年纪最小,身上所透露出凌人的气势,表现的比她的老师曹轩还要强。
曹轩耄耋之年后,返璞归真,多数时候给外人的感觉就是位精神矍铄,身材干巴巴的小老头子。
而他一手带出来的女弟子则像一柄打磨的寒光闪闪的出鞘利剑。
四十岁的年纪,正是一个画家职业生涯,体力和心态结合的恰到好处的最顶点。
她成名太早,师承太硬,身价太高。
整个职业生涯走的就是一路火花带闪电,摧毁任何不幸和她生在同一时代的艺术天才信心的神仙路数。
Louis troy,北美那位和她齐名的艺术双殊,波普名家的高足。
零几年那会儿唐宁刚成名时,就在一次电视访谈里,面对主持人提起这个名字的询问几次面露茫然,反问她是谁?
这因此被老美那边的艺术评论家很有好莱坞娱乐撕B精神的解读为——“这亚洲妞儿是在装傻充愣,主动挑事儿。”引起过一阵骂战。
那位评论家一定不认识唐宁本人。
否则就知道。
她大概真的不是玩那种影视圈里常见的“引战绿茶”博取流量把戏的人。当年的唐宁应该是真不在意Louis troy是谁。
二十年间在画展上锋芒毕露。
同龄人间所向无敌养出的心头的骄傲,对于她看不上眼不在乎的人,根本就直接无视掉了,连名字都懒得记。
唐宁绝对不是个容易相处的人,但她骄傲的非常纯粹。
纵使当时她们两个的身价差不多,履历、背景、过往从纸面上也很相似。
想要看不上你,就真是很赤裸裸的看不上你,连一点注意力都不会花费在伱的身上。
老杨都怀疑。
他认识唐宁认识了这么多年,对方没准到现在,都叫不出自己的全名。
唐宁这辈子真正唯以让她敬佩崇拜的,应该就只有亦师亦父的老师曹轩吧?
曹老看重顾为经。
所以唐宁二十年前记不住Louis troy,现在记不住他老杨。
顾为经这个只是被师兄林涛随口提起几次的名字,她就牢牢记着,一抓住机会就要踩死对方。表面上看似轻描淡写的每一句话可能都经过慎重的深思熟虑,句句都要落入他的心槛之中。
曹轩愿意和顾为经打一个关于狮城双年展的赌,林涛初次听闻只当是开玩笑,老先生指着天上的星星,激励年轻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