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顾为经哪天点头答应了他的邀请,电话那端的那位中年男人,反而才会觉得不知所措。
这对父子双方现在都不希望,对方再去侵入他们的日程生活。
顾为经的父亲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新的环境,新的秩序。
顾为经……他从小被爷爷带大,和爷爷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时候,对方就是他最亲近的亲人,世界上对他最好的长辈。
他怎么会忍心,让对生命中他最好的长辈失望呢?
只是。
这种留守儿童式的被父母抛弃人生,从侧面构成了他的压力。
构成了他肩上的担子。
也构成了他内心中的自卑。
当顾为经被心魔击倒的时候,诸多幻象皆生,他以为自己再一次被像是从高空中抛下,向着无尽的虚无里坠落。
15年前他被父母亲抛下。
他还可以像爷爷希望一样,捡起画笔,去用笔下燃烧的艺术之光来取暖。
15年后,若是艺术之光也被人拿走。
他将一无所有。
这种诸多负面情感缠绕的恐惧本该无药可解,直到酒井胜子的吻,直接融化了他。
酒井胜子不知道顾为经糟糕的情绪从何而来。
没关系。
女孩在和顾为经长久的对视中看出来了顾为经心中萦饶着的恐惧。
酒井小姐从他迷茫的眼神中,看到了他巨大压力下缺爱的内心,技法腾飞后莫名奇妙忽然涌出的不自信。
看出了那双黝黑眸子下,那个——“可怜而又弱小无助的”顾为经。
所以她吻了下去。
所以她吻的那样轻柔,又吻的那样认真和深情。
她亲在了顾为经的额间,也吻在了那个被杰出画技外衣武装之下的,畏惧而又自卑的小小的孩子心间。
苏格拉底的诗歌里,赞颂过一位名叫柯罗诺斯的神明。
柯罗诺斯是超越一切掌控时间的终极之神,他手中拿着镰刀,时间像一枚无始无终的铁环,围绕着他的四周旋转。
祂的神名,也是拉丁语中表达“永恒的时间”这个单词词根“chron-”的来源。
人世间,能够通向永恒的,便只有爱。
有些时候,穿透时间的除了柯罗诺斯手里可以斩断时间的镰刀权杖,一个少女的吻,便能穿过顾为经的外表,印在十五年前的那个小娃娃的心中。
这是个迟来十五年的母性之吻。
也是一个迎接新生的恋人之吻。
顾为经整个人都感受到了一种宁静的力量从额头扩散。
它带着湿润的触感,带着温柔的热意,从他头顶向者脸颊,脖颈,躯干和四肢传递。
顾为经呆住了,神情恍惚。
他能感受的四周被花香起充满,后脑枕在柔软的地方,额间似有温暖的水波荡漾。
这种花香,这种柔软,这种暖意。
一点点的从酒井小姐的身体中传来,以他们间的身体的接触为桥梁,一点点的被女孩强硬的塞进他的身体中去。
顾为经感受到了一种紧实的支撑感。
思维如水,暖流也如水。
如水的热意在他的胸膛间回荡,缓缓的挤占走那些属于负面压力的空间。
这是多巴胺和荷尔蒙分泌的力量么?
顾为经奇怪的在心中问着自己,他感受着身体瞬间的改变,顾为经并没有从这个吻中被激发情欲。
他只是觉得很踏实。
他只是觉得,身边抱着自己的酒井小姐,简直暖得像是一抹阳光。
原本情绪像是大雪崩一样坠落和崩塌,顾为经站在山间,看着压力和恐惧铺面而来,他不知道什么样的力量才能和它抗衡。
突然之间,太阳就那么升起来了。
日出东方,阳光普照,漫天的雪花在这一瞬间被溶解成潺潺的流水,杂音消散,烦恼退去。
瞬息之间,只剩清风拂面。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而今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
顾为经忽然之间,发现自己的手不抖了。
他静了下来。
他打开了系统,重新看向了那个【中国画技法:Lv.4职业一阶(4903/5000)】的那一栏。
在心绪极度繁杂的时候,别说是职业一阶的中国画技法。
即使是传奇级的画刀画,恐怕他在手中的能发挥出来的水平也还不如安雅女士的效果。
但是在现在。
重新安静下来的顾为经,觉得自己应该不至于再画出半专业水平的紫藤花了。
他又有了再试试的勇气。
“顾君,看着我,现在不要想其他的事情,你会画好的,但至少不是现在。”
第318章 心境如瓷
酒井胜子抬起了头,她歪着脑袋盯着顾为经的双眸,似是看到了有勇气重新从他的眼底深处慢慢的渗了出来。
那颗破碎的心一点点的被她的吻接了回去。
眼神从空洞再一次的转为明亮,正午的阳光穿过胜子披肩发丝洒在顾为经的脸上,在其中倒映出细碎的闪光。
“很好。”
女孩子满意的点点头,用手指轻轻摁着他的脑门,“现在安静下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不可以。”
“我觉得状态好极了,前所未有的好。我脑海中弥漫着两种感觉,我的心告诉我,现在动笔,立刻便能画出我想要的东西。”
顾为经缓缓吐了口气,笑了笑。
难以理解。
他回想刚刚半个小时内,心中发生的变化,简直恍若隔世。
移走的紫藤花树,临摹的失败、瓶颈前的挫折、唐宁的不屑、原生家庭的影响、天才面前的自卑,传承家业的压力……
连顾为经都没有发现。
原来从小到大,他的内心中已经积攒出了那么多的负面压力。
过去几个月里。
当和曹老的那个赌约,让“成为大画家”的梦想,从以前只是一个口号性的虚无目标,变成似乎终于若有若无的能被顾为经望见的时候。
这种压力并没有释放出来,反而开始呈献指数级的增长。
人不会为了高不可攀的云朵而激动,却会为了踮着脚有机会够到的苹果而患得患失。
这就好比朱元璋老兄还是个讨饭的乞丐时候,他或许脑海中也有做过当皇帝的美梦,但那只是一个轻飘飘没有重量的梦而已。
二十年后。
老朱功成名就,已经从凤阳的小叫花变成闻名天下的大英豪,带着手下兄弟去鄱阳湖准备操家伙和陈友谅玩命的那个深沉的黑夜,却焦燥的寝食难安,不能入眠。
因为朱同学忽然发现,妈的,原来老子真的有可能要当皇帝了。
接近梦想的过程,便是一个接近压力的过程。
朱同学南征北战这么多年,心理已经被磨炼的足够强大,顾为级技法却提升的太快,也太轻易。
一直以来。
他的技法水平已经成为了一个成熟的职业画家,他的心却还没有做好准备。
所以当负面压力被引爆的时候,顾为经几乎没有什么抵抗能力的就被摧毁了。
幸好。
在顾为经在负面情绪前溺死之间,被酒井小姐又给捞了上来。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若没有这次唐宁女士的采访,那么赤裸裸刺进去的把心结挑了出来,顾为经或许还要很长时间才能意识到自己的心理问题。
这种负面情感并非唐宁赋予的,本来就从在于他的心间,曹老的这位女弟子只是巧妙的插了根引线点燃而已。
它原本会积攒、积攒、积攒……
直到在某一个充满压力的关键时刻,再轰然爆发。
情绪炸弹,炸了,哭了,也就宣泄出来了。
越是深埋,摧毁心理堤防汹涌而出的时候,便越是猛裂。
这次的爆发,只是差一点摧毁了顾为经绘画的勇气。
若是再深埋多年,或许就会变成一颗物理上的血淋淋的子弹,一声十年后轰然炸响的枪声。
就像影响毕加索一生的那位艺术家朋友,就像梵高、本雅明、海明威、福斯特……就像Louis troy所开出的那颗猩红之花。
一如所有艺术界的惨剧。
或许冷静下来,回想发现根本没有啥大事。
然而瞬间的自我否定,足以摧毁天底下最勇敢的人。
即使海明威这样的硬汉中的硬汉,在某一刻觉得灵感消退,认为他再也无法写出《老人与海》这样伟大的文字的时候,也会绝望对自己举起了猎枪。(注)
(注:海明威的悲剧众说纷纭,无法接受灵感消退说只是其中一种解释。)
“不许画。”
酒井胜子又轻拍了一下顾为经的脑袋,轻笑了一下:“两种?和我说说另外一种想法。”
“另外一种啊。”
顾为经扯了扯嘴角:“我脑海中另外一种念头,便是什么也不做,就想这么一直躺下去。这么被你抱着,我就觉得很温暖,也很平静。想要躺到时间的尽头。闭上眼睛睡一会儿也很舒服。”
情绪真的是一种很奇妙的事情。
不久前。
他站在35摄氏度的阳光下,满头大汗的画画,却觉得寒冷彻骨,有一种从心底蔓延出的凉意好像要将他整个人都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