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能大画家 第1132节

  这就是顾为经为什么比她看到了更多的东西,更多的美的原因。

  有些人看到了燃烧的火,有些人只看到了漫卷的烟。

  一块织锦的金色旧毯子,穿着华贵的舞鞋哒哒哒的跳着宫廷舞的舞步,得到的感受和在任何毯子上跳舞都没有区别。

  除了激气的烟尘什么也得不到,世上有一万块比这更华美,织工更加细腻严谨的毯子。

  只有她脱了鞋袜去,赤着脚慢慢的踩过,才能感受到其中细软的温度与热意。

  安娜羞愧的无地自容。

  安娜又无声的笑了笑。

  女人不知道。

  也是很多很多年前。

  在旧社会魔都交错的贫民区街头巷弄里,当一位年长的画坛大家下意识的推开扑上来揽客的白俄妓女,而身边黄包车上的小孩子却反而抱住对方,问对方疼不疼的时候。

  老先生也和她一样愣住了。

  先是羞愧的无地自容,然后无声的笑了笑,最后他欣喜若狂。

  安娜放下报纸,抬起头。

  她伸出手指按住报上男人的脸,纤白的手指盖在年轻人被镜头定格的脸上,仿佛盖住了一盏指尖大小的暖手炉子。

  那么灿烂,那么荡漾着暖意的笑容是无法被薄到透明的皮肤遮盖掉到。

  笑意从她的指尖处荡漾出来,水波点点,融入身体之中。

  安娜就如茉莉小姑娘所说的那样,慢慢的抬起头,好好的,用心的看身前的镜像。

  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求。

  只是认真的看。

  史上第一次的——安娜·伊莲娜尝试把自己接入这座老教堂巨大的感官身体之中,用拥抱而非疏离面对这里的生活。

  一幅截然不同的画卷在她面前展开。

  安娜觉察到了一种复杂的情绪。

  她不是纯粹的喜悦,也不是单纯的悲伤。

  它并非一厢情愿式的把关于“美”的想象强加在平庸苍白的场景之上的那种酸腐无味的孤芳自赏,而是旁观者被生活的激情拨动心灵后,所产生的震颤和共鸣,万千种情绪全部被被夹杂在其中。

  日轮是融熔黄金的巨锤。

  它将万千种闪烁的色泽全部锻打在了此刻的场景之上,建筑上布满了细碎的金粉,彩虹似的光晕,悬挂在天与地之间。

  仅仅几分钟以前。

  同样的场景落在安娜的眼中,她看到的只不过是密布的呛人灰尘和破了一个洞的彩窗而已。此刻笼子一样包裹着老教堂的管线里,流淌着关于生活的热流,她能听到过往不知多少年间,这里所发生的痛苦与幸福,嘶吼与欢笑。

  这一切的一切集合,若真的总结起来。这就是她曾在顾为经的那幅《阳光下好运孤儿院》里所看的东西——

  有关于生活的英雄主义。

  安娜忽然流出泪来。

第802章 第二日咖啡馆

  (今天坐火车,提早写出来更啦!)

  世间之内,并非人人都有从平凡生活中提炼美的能力。

  比起金银珠玉的无尽堆砌。

  风吹日晒,烟火喧嚣的层叠浸染更加接近于美的自然本义。

  捕捉美需要的不仅仅是艺术沉淀,更多的是生活沉淀。

  安娜是一个很平庸很平庸的画家——如果不非要用拙劣来形容的话,反正她就是那种想画,爱画,又怎么也画不好画的人。

  从小姨妈就告诉安娜,抱歉,我的小女孩,我很爱你,所以我要对你说实话,你不会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的。

  这句话之于安娜,就好比《格林童话》里的硬心肠的女巫在小公主出生之日里做出的命运预言。

  “这个小姑娘会在成年那天死去。”女巫说。

  “我的小女孩,我很抱歉,可你是不会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的。”姨妈说。

  未被邀请的女巫心中充满了恶毒的妒忌。

  姨妈做出这个判断那刻,心中只有对她侄女的爱,如此,便更加凸显出了命运的残酷性。

  越是长大,在艺术的道路上走的越远,站的越高,安娜越是对这句话感受深刻。

  只有充分了解,才能学会倾听伟大之作的伟大。

  经验丰富的科学家远远比什么都不懂的屠夫,更能理解在月球的表面发现一块无论用多么精确仪器测量,长宽比都是完美的黄金比例的光滑石碑意味着什么。

  安娜在艺术鉴赏的道路上走了二十年。

  她越是体悟震撼人心的作品的绝妙之处,便越是为自己的绘画作品的粗陋而无地自容。

  女人早已充分的接受她无法成为一个真正杰出的画家的事实,但直到今天,湿润的水滴从她的眼眶中流淌而出的瞬间。

  安娜忽然意识到,这些年来,她理解错了一些事情。

  文盲从不意味着美盲。

  同理。

  “她无法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这个命运判决并不包含着她无法成为一个“美”的观察者与发现者。

  她的笔触充满匠气,可她依然可以用丰沛而深情的目光,观察这个世界。

  湿润的眼泪是一个破解命运封印的魔咒。

  它碎裂在地上。

  润湿伊莲娜小姐眼眶的同时,也湿润了她眼前的整个世界。

  它说:“芝麻开门。”

  顾为经说:“芝麻开门。”

  如神明下达了无法被违抗的御令,美的大门,便真的对女人轰然打开。

  她近乎贪婪的望着眼前的场景看。安娜的目光重新落回了院子里那座残破的圣母像上,离的有点远,在这个位置看不真切,但伊莲娜小姐清晰的记得,她刚刚留意到圣母像的底座上有一块斑驳的生锈的铜板——

  【love your neighbor as yourself】

  「你将爱人如爱己」。

  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简简单单的一块铜板,它所能产生的黑色幽默效果,便胜过了安娜过往在艺术评论中所写下的所有刻薄毒舌之总和。

  “与喜乐的人同喜乐,与哀哭的人同哀哭”、“你将爱人如爱己”,人们轻易的把这些话挂在口头,却行下了截然相反的事情。

  欧洲殖民者在这片土地上犯下了无数恶行。

  在这里建立起修道院和老教堂,一个半世纪以前乘船而来的英国人,他们喝着冰镇啤酒,吃着谷饲牛排,谈论上星期伦敦马球赛结果时脸上喜乐的笑容,他们在白人俱乐部的整日酗酒,吹牛,糜醉的生活,完全是建立在那些总督府外人们的哀哭声上的。

  ——

  “最后话题无非就是那些——土著人的放肆无礼,政府的散漫无能,美好的往昔岁月,英国主子就是英国主子,任何胆敢不敬的人都会被处以十五记鞭笞的刑罚!”

  ——乔治·奥威尔生涯处女作《缅甸岁月》(1922——1927年见闻)——

  安娜不清楚世界上是否有神存在。

  倘若有。

  她也不清楚此间这块土地,负责的到底是天主还是佛陀。

  但不管是天主还是佛陀,倘若他们真的存在,面对这样言行不一的场景,大概也难以选择宽宏大量吧?

  那位年轻人。

  他不信主不拜神,却真的做到了和这里的孩子们同喜同哀,爱人如爱己,照亮了他们的生活。

  所以。

  在他眼里,这里也是阳光般鲜艳明媚的。

  真正的善行也许和人信什么没有太大的干系。

  真正的善行,也许只和人心中有没有热切的爱相关。

  安娜手里拿着顾为经握着小孩子手一起画出的示范画,安娜身前浮现着年轻人握住她的心,一起画出的示范画,一起所看到的炽热世界。

  在这个简简单单用心去看的动作里。

  安娜小姐轻而易举的被顾为经触动了内心深处,像是玫瑰花的花瓣在风中向四周展开,金黄色的花蕊便展现在了阳光之中。

  她以为自己会以看到卡拉眼中的世界,以一百五十年后的伊莲娜小姐的身份,替一百五十年以前的伊莲娜小姐,流下一滴温热的眼泪。

  不。

  此行的最终。

  她看到了顾为经眼前的世界,替顾为经,也替安娜自己流下了一滴温热的眼泪。

  逝者往矣。

  一百五十年后的伊莲娜小姐也许从来都不曾有过能够成为一百五十年前那位画技杰出的伊莲娜小姐的机会。

  安娜永远无法真的成为卡拉,永远无法替对方过她的人生。

  但安娜永远能成为自己。

  她永远都能选择自己的人生。

  “安娜小姐?”

  艾略特吃惊的望着女人脸上的泪珠。

  “没事。”

  安娜拭去了下颌上的那滴泪水,“我只是,只是……”

  “我们再在这里呆会儿吧。刚刚想要和奥古斯特玩的孩子呢。”

  安娜转过头,看向女院长。

  女院长不明所以的拉了一个小孩子。

  女人盯着对方的手看了片刻。

  她刚刚只看到了对方脏脏的手,觉得那是个疯孩子。

  现在她发现,孩子的手是很可爱的。

  他的手指细小伶仃,被年长的阿姨骨节分明的粗糙手指牢牢抓住,恰似枯老的姜黄色树枝牢牢的缠绕着鲜嫩的小叶。

  他的手指有一点点的脏,指甲缝里藏着泥污。

  它们是新鲜小叶上所沾染的尘土。

  只要她这个世界,和整个世界产生了某种共鸣与链接,那么能够触动心灵的“美”便无处不在。

首节 上一节 1132/1157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