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我想问,伊莲娜家族的发家史——你的那些澳洲非洲的庄园和地产,它们所沾染着的血,是好的还是坏的。”
“坏的。”
“你说K女士只是古人,那我想问,你,安娜·伊莲娜是古人还是今人。”
“我不问别人,不问历史,我只去问你。”
问题问的很奇怪。
女人却听明白了对方隐藏的意思。
她把笔记本放回到了手包之中,慢慢的说道。
“我捐掉了家族的藏品。”
“有什么关系呢?对你的生活有什么改变呢?你有十亿欧元的财产,五十亿欧元的财产还是一百亿欧元的财产,对你的生活几乎没有任何的影响,你都是尊贵的伊莲娜小姐,你都是这个世界上最有钱的女继承人之一。而你也都无法改变,你的家族历史中的阴暗面。”
“不要说什么你能坐在这里,不是因为你姓伊莲娜,而是因为你捐掉了伊莲娜家族的收藏品这种话。无论你怎么形容自己,你能成为《油画》的视觉艺术栏目负责人,不都还是因为你拥有祖上沾着血的财富么。”
“那么另一半呢,更加值钱的那部分呢?你不是依然在每天都在心安理得的享用它们么。”
安娜没有再说话。
“我不是在责怪你,伊莲娜小姐。”陈生林听上去有些感慨,“只是曾经G先生和我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快要饿死的人从口袋里摸个橘子吃,和靠作恶作的富可敌国,它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我则说他不懂,他没有拥有过真正的财富,所以不知道它诱人的魅力。”
“当一个人面对海量的财富的时候,没有人会舍得放弃它的。”
女人沉默不语。
“你说K女士当了半辈子的伊莲娜小姐,但当她放弃这一切,追求艺术,勇敢走入那个地窖的时候,她才真正的成为了卡拉。”
“对于你来说,看来对艺术理念的追求,只值得你捐掉几万张藏品,却不值得你放弃成为伊莲娜小姐。对么?”
安娜依然没有说话。
她是那么的凌牙利齿,刚刚豪哥的每一次攻击,都能被她轻而易举的化解。
但不是这一次。
不是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她无法回答,就像她无法否认从殖民者手里购买土地,难道就不是对非洲原住民温和的犯罪那样。
因为这是实话。
她击败了豪哥,豪哥的诘问,却也刺入了她的心底。
K女士或许有狡辩的权力。
但她。
安娜·伊莲娜。
她从来都没有。
“G先生跟我说,即使我把枪顶在他的头上,他也看不起我。不是被枪指着头就一定要同流合污的,他选择让我开枪。那么,伊莲娜小姐,你要告诉我,你没的选么?”豪哥似乎找到了某种快感,笑吟吟的问道。
“是啊。”
安娜忽然叹了口气。
“你说的对,有时候我总是觉得被什么东西困住了,却没有走出笼子的勇气。我知道伊莲娜家族的历史并不干净,却没有抛下财富的勇气。我有些时候,也对在《油画》杂志和布朗爵士勾心斗角,各种各样的算计感到厌烦,却也没有抛下名望的勇气。”
“生活是个名利场。”
“你说的没错,不是谁都能勇敢的走入地窖的。”
“我也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勇气。或许是暂时找不到,或许是一生都找不到。我也并非是那样勇敢的人。”女人盯着窗户玻璃上她自己的脸。
“矫揉造作、傲慢、虚伪。”
她幽幽的说道:“这就是我性格中的另一面啊,不管我愿不愿意,它都在那里。”
“一边宣称着什么,自己真遇上了事情,却表现出了截然相反的面貌。”
伊莲娜小姐刻薄的笑了笑。
“这也从来都很是伊莲娜,不是么?”
安娜的锐评总是有一种冷感的幽默。
卡拉·冯·伊莲娜——抛除姓氏中的那个代表荣誉的“冯”字。
“卡拉”和“伊莲娜”。
一个谁人都能用,重名率很高的常见名字,附缀一个阿尔卑斯群山间传承了600年,由天主赐福过的高等伯爵姓氏。
一段富有浮华的伯爵小姐的生活,附缀一小段像那个时代很多的平民一样,暗无天日的苦难人生。
到底哪一个更能代表真正的勇气?
又到底哪一个……
它能代表真正的高贵?
“那么,相同的话也送给你。”
做为人生中第一次会面也是最后一次会面的告别语,地下艺术世界的造假教父对欧洲艺术世界的女王说道——
“祝你也在痛苦中,找到可以把自己放到人生的天平上称量的勇气。安娜·伊莲娜小姐。”
这似是诅咒。
又似是祝福。
也许人总是能在痛苦中认清自己是谁,也许人总是要一次次的进行灵魂的称量,才能找到“爱”这个词汇的分量。
等价交换。
从来如是。
——
“爱到底意味着什么?”
挂断电话,把手机放回兜里的时候,顾为经的脑海里转过这个念头。
他刚刚给酒井胜子打了个电话,离别、分手、相遇、画展、对谈会……似乎恰恰是因为双方都有千言万语想要说,电话被接通的那一刻,他们两个人又都显得有些沉默,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信在心中被写了一遍又一遍,改了一版又一版,连写在抬头时的称呼都被反复的演练过。
最后。
在你把信收入信封的前一刻,却只塞入了厚厚的白纸。
很难形容这种感受,他们并未变得陌生,所以这不是那种前任相遇的尴尬的沉默。
可所有的沉默,不管尴尬于否。
它又都是无言的。
这种无言在电话了持续了很久,最后是酒井胜子笑了笑,说出了一个地址,她说她知道滨海区有一家不错的咖啡馆,他有空的话,可以在哪里见面。
顾为经说阿旺可胖了,他要过一会儿带阿旺去做个全面体检,排除一下脂肪肝,可能要晚点。
酒井胜子说好。
通话结束,顾为经却在心中,反复想着酒井胜子的脸,想着“爱”到底给他们带来了什么。
天平的两端,是幸福更多一些,亦或者是承载着痛苦,要更多一些。
爱又是一枚多重的砝码。
第790章 爱与画展
爱是艺术最恒远的主题。
时代在变,画家们习惯表达的主题也在变。
如今的画家们不像一万年前一样,用恐惧去描绘天上的闪电与丛林间的火烟。不像三千年前一样,用敬畏去描绘鬼怪与神明。不像一千年前一样,用恭谨去描绘历史和生活。
不像几百年前一样,用浪荡与浮华,混杂着迷茫与痛苦,去描绘舞会与诗歌。
但时至今日。
世界的各地的艺术家们,依然像一万年前、三千年前、一千年前或者几百年前的前辈们一样,用恐惧、敬畏、恭谨、浪荡、浮华混杂着迷茫与痛苦,去用他们所能在脑海中所想到的一切词汇,尝试着表达他们心中的爱。
奇怪的点就在于此。
在读书时顾为经便发现,以表达爱为天命的艺术家们,往往又是非常善于把爱,至少是把“爱情”弄的一团糟的人。
梵高爱别人“爱”的把自己的耳朵割下来送给对方。
固然这是梵高炽烈的情感亦或说疯疯癫癫的人生的一种证明,但站在女方的角度来说,顾为经觉得这种关系很可能是让人不适的,甚至没准是让人恐惧的。
这真的是爱么?
毕加索爱别人爱的没完没了,他似乎永远都是在唾弃上一位恋人和爱上下一位恋人的路上,一辈子数不清爱上了多少人,也数不清搞砸了多少份感情关系,伤害了多少的人。
这又真的是爱么?
对于感情的双方来说,激情所带来的幸福更多一些,还是激情所带来的痛苦更多一些?
实在是太黑色幽默了。
菲茨国际学校上美术史的课的时候,顾为经凝视着书本上那一位位艺术领域的名家画像,他越是凝视,便越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
表达了一辈子爱,画了一辈子爱的人,他们本该是人间爱的使徒,却又经常无法处理好自己的感情。
这就好比一个以教授别人搏击课程为生的格斗教练,著作等身,精通各种各样的战斗技法和奇门兵器。他在世界各地都有着一大批的崇拜者,所编写的搏击教材被业内人奉为圭臬。
直到有一天。
格斗教练准备亲自上场大展一番拳脚。
他磨拳擦掌,高举双臂,接受四周观众们的欢呼和呐喊,浑身的肌肉涂抹橄榄油,散发着希腊英雄式的油光。然后铜锣敲响,他干净利落的被生活一击打在下巴上,一点犹豫都没有,就这么直挺挺的倒在地上躺尸去了。
那时的四周的观众脸上的神情一定是古怪的。
有点错愕,有点好笑……
又有点淡淡的悲凉。
他们用这种悲剧式的滑稽戏,完美的证明了“爱”这个字眼的复杂性,证明了“爱情”这个词汇的危险性。
读书时代的顾为经就常常用这些前人的经历告诫自己。
他敬重梵高,敬重梵高勇敢的走入生活的荆棘的勇气,他愿意拥抱梵高,但那种割下耳朵送给妓女的疯狂,他最好不要。
他羡慕毕加索,羡慕毕加索开创了一个艺术时代的成就,俗气一点的说,他也蛮羡慕毕加索在上世纪就价值几亿法郎的家产和南法的大庄园,羡慕那种史无前例的功成名就。
很少有画家不羡慕毕加索,也很少有画家不想成为毕加索。
顾为经并不能例外。
但他并不羡慕毕加索那种看着怀孕的妻子和情人在他面前打架并哈哈大笑的冷酷,也不羡慕毕加索愤怒的公牛式样充满躁动的感情生活。
他们的人生也许有他们的精彩,顾为经一直觉得,他当个八角笼外的观众就好了。
他不想走进爱情的荆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