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静的听着。
听着顾为经的话,亦或是听着心间的那条虫啮咬果肉的声音。
嗝吱,嗝吱,嗝吱……
似真似幻的虫卵,有了饵料做为资粮,钻出了坚硬的壳,就不会满足在继续当在封闭的果核中当什么虚幻的无限世界之王。
它啮咬着果肉。
由虚化实,再由一化二,由二化三,由三生为千万。
顾为经的每句话,每个停顿,每个皱眉,话语里的每个吴冠中、梵高、鲁迅,都像是一记魔咒落在他的心中。
打的崔小明无从招架。
如果这是一场辩论,一场自我的营销比赛。崔小明有一万种方式可以化解顾为经的招式。
可若是顾为经没有出招?
怀疑是从他自己内心的空洞,他自己内心的怀疑里弥漫而出的,就像奇怪的印度卖艺人吹着长笛,音符飘荡,引得篓子里的蛇吐着信子自己探出了头。
崔小明要如何招架,怎么化解呢?
“……这种风景不光是点线面的浓缩与扩展,而是气息和精神的浓缩与扩展。点线面是过程,是工具,而非起因。”
“精神才是真正的起因。”
“我总是能在吴冠中的作品中,感受到鲁迅笔下小城的影子,他的笔触如同鲁迅先生的文字,绿柳拂动,墙边晾晒着谷物的江南村落。总能拨动着我的神经。”
“它不同于很多古时候的文人画,很多文人画会画江南,会画大江东去,会画山水烟柳小桥,才子佳人。但它们大概未必会画穿红棉袄的村姑,会画墙边晾晒着谷子。就因如此,才显得亲切,就像你刚刚跟我说的——就像鱼游到了水中。”
“水至清则无鱼。你说色彩太干净,就没有了艺术性。情感太苍白,同样也就没有了艺术性。哦,对了。”
顾为经想了想。
“我不太清楚用英文怎么说,但大概可以用法语来解释。没有内涵的笔触是【Beau(漂亮)】,拥有内涵的笔触是【Joli(美)】,Beau容易模仿,Joli不容易模仿。”
“你,呃,呃……”
崔小明呆立当场。
他面色苍白,嘴唇紧紧的抿着,这句话入耳,刹那之间,他变得就像是木雕泥塑一样。
连四周的不少的游客,都注意到了这一幕。
——
“出现了,果然,出现了!传说中的逆转,真的出现了!”人群之后的小个子雨田力也望到崔小明脸色的巨变,心中狂呼果然如此。
强梁霸道终覆灭。
好似风中尘土扬。
诚然。
雨田力也觉得崔小明此刻的表现有点奇怪。
顾为经表现非常好,解析的非常好是一码事。
但崔小明这种善于营销之道,圆于事故的年轻人,他是没有道理表现的这么差的。
辩论能不能说服评委是一码事。
但辩论的精髓在于不能哑口无言,不能主动认输。
崔小明可以讲的不好,崔小明可以气势被顾为经暂时的压制,但他哪怕在那里撒泼打滚,抵死不从的狡辩呢?
都是成年人了。
顾为经说的再好,说的再有道理,再讲到了崔小明的心口里。
将真的,也不至于让崔小明此般性格八面玲珑的年轻人表现出白日见了鬼一样的失态模样。
他难道不知道这样张口结舌,磕磕绊绊,哑口无言的样子,无异于在辩论场上主动认输么?
谁要是在辩论场上,呆头鹅一样站着不动,吱吱呜呜半天讲不出来一个字。
那么就算裁判和评委有主观倾向性,也完全救不了他们。
没看身边的查理·纽兹兰先生,一边搓着崔小明的那根钢笔,脸色带着困惑和失望,不听的摇着头,小声嘟囔。
“太差了,Oh,太糟糕了,现在的年轻人,心理承受能力这么糟糕的么?这可不好,非常的不好。”
雨田力也同样的困惑。
但他不是像纽兹兰副总编一样,批评崔小明的表现。
若有懂日语的人,观察雨田先生的此刻的口型,就会发现这位文青气质蛮浓,精通《红楼梦》和《平家物语》的日本学者,正在那里小声的念叨着——“春夜梦幻、风前尘埃、秦之赵高、汉之王莽、梁之朱异、唐之安禄山……”
——
无论四周的观众怎么想,神叨叨的念个什么。
都于此刻的崔小明无关。
崔小明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不是因为顾为经的话讲的太有道理,如佛门狮子吼,喝的他心神摇曳。
而是因为顾为经这话耳熟。
他好像曾经在哪里听过。
【——印象派的绘画令我沉醉……学院派的杜拜教授很欣赏我,但我不喜欢他的作品,缺乏激情。我决定离开它,投入苏弗尔皮教授的怀抱……他总是喜欢将艺术分为两道,艺术的小道娱人,艺术的大道撼人……看对象和作品,总是要分成两类,一类是Beau,一类是Joli——】
【若老师说谁的作品很Beau,很漂亮。看似表扬,实则批评,需要警惕。】
看似表扬。
实则批评。
需要警惕。
这段话是谁说的来着呢……
崔小明摇晃着脑袋,好像想从此刻如同翻江倒海的脑子里,找到某种答案。
哦,对了。
他记起来了——
是吴冠中本人。
第783章 模仿
为什么这么相似?
刚刚的交谈中,开始的短暂几句对答,崔小明便明白,顾为经应该从未读过吴冠中具体的相关著作。
这也是他在一开始能占据言语上风的重要原因。
正因如此。
顾为经便不可能是从哪里看到了吴冠中撰写的艺术文章中的三言两语,此刻随便当做自己的东西,复述了出来。
他是当真在这幅《水乡人家》面前,由感而发。
为什么这么像?
凭什么这么像?
怎么能偏偏是自己身边的这个人,偏偏是他顾为经,三言两语,便说出了和吴冠中近乎于一般无二的话来!
不难想象。
崔小明此刻的心中,翻涌着何等震撼的情绪。
他如一只井底的青蛙,拼命的跑啊,跳啊,一次次的在潮湿的井壁间攀爬跳跃。
终有一天。
他模模糊糊的靠近了井口,蒙蒙胧胧的触及到了另一片更加广阔的天地的时候。
却愕然发现早有另一只更加年轻的蛙,爬在上方井口光滑的青石上,对着远方的荷塘月色,静静的鼓着腮。
它一动不动,轻描淡写的坐在那里,便已触碰到了崔小明未曾触碰的高处——艺术的真意。
崔小明怎么能不嫉妒的发狂。
他又怎么能不呆滞的像是个木头人一样?
【——没有内涵的笔触是【Beau(漂亮)】,拥有内涵的笔触是【Joli(美)】,Beau容易模仿,Joli不容易模仿。】
【——看待作品分为两类,一类是Beau,一类是Joli,若说谁的作品是Beau,看似表扬,实则批评,需要警惕。】
昔年崔小明研究吴冠中,读到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过度留意,只当是前辈留学期间的随笔记录,扫了一眼,便匆匆略过。
今时今刻。
顾为经的话敲在他的记忆里,敲在这行话上,如大杵击打青铜巨钟,将崔小明的思维轰然间震碎。
嗝吱。
小虫从核向皮,终于钻破了果肉。
没有青绿的虫从里面爬出,只有深邃的眼。
一束束阳光从里到外照过去,又从另一端的空洞一束束照了出来。
那不再是柔软的怀疑之虫所慢慢钻出的空洞,而是锋利的艺术之箭,在刹那之间便将他所射穿。
“观世音菩萨。”
顾为经轻轻说道。
“一直有一个说法,说文艺创作应该讲究——观世音菩萨。”
他无奈的笑了一下,“这个我就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巧妙有韵味的去译成英语了。”
“简单的这么说吧,观世音菩萨是东方佛教里的一位重要的神明。但这个讲法和宗教本身并无太大的关联。而是祂的尊称在汉语里,恰恰可以单独拆分成四个不同的词汇。”
“观(Guan)、世(Shi)、音(Yin)、菩萨(Pusa)。”
顾为经看向四周的游客。
“Guan,就是要去看,要会看,在艺术行业里看叫做采风,采风不光是采集风景,还要把世井百态看在眼里。Shi,这个词可以理解成世界——'the world',但我觉得在这里,把它理解成所谓的人间喧嚣更好。光看是不够的,要懂世情世故,感受喜怒哀乐,听人间喧嚣。光看,不够,还要会读,会听,能理解。”
“Yin是music,也可以把它理解成节拍,韵律。”
他回忆着记忆里,曹轩的老师教给曹轩的话。
知识不是独立存在的。
若是艺术的真理,那么它一定具有共通性,在任何人任何事上,处处相通。
不因文化、种族、地域而改变。
一个恰当的契机,伊莲娜小姐口中所描述的梵高,曹轩印象里所望见的老师,顾为经画《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时的感受,顾为经画《人间喧嚣》时的感受,他在梵高画上感到东西,他在吴冠中的《水乡人间》上感到的东西,他在曹老《礼佛护法图》上所感到的东西……
此间种种。
全部融汇贯通到了一起。
“它关乎于艺术的风格与技法,画面应该仿佛吟游诗人的文章一样,暗合自然的节律,或者说,按照你刚刚的讲法,就像一场关乎于色彩的游戏,要像音乐家编曲一样编织点、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