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非官方记者的采访,都要提个小心。这种关于艺术道路,艺术风格之争的辩论,小伙子,你哪里敢乱应承啊!
讨论的好,不赢房子不赢地,未必会有什么特别大的好处。
一个应付的不好。
什么顾为经艺术格局境界不如崔小明啊,什么崔小明指点教导顾为经画画啊……艺术市场卖画卖的是名气,人家用这个资历,直接吃你一辈子的,还有口难辩的那种。
顾为经依然不吭声。
他只是继续盯着展台上的作品出神。
这幅姿态落在崔小明的眼中,又是一幅被他的言辞给震住了,连想要争辩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模样。
崔小明都有点可惜,他这些金玉良言给顾为经这种人白白的听了去。
呵。
崔小明找上顾为经,固然是没安什么好心。
他刚刚那些话,倒还真的算是发自肺腑的好话。
还是那件事——刚刚的话,有很多,原本是想要私下讲给伊莲娜小姐听的。
忽弄顾为经这种人,也许很容易。
可崔小明要是敢拿一些假大空的套话去糊弄安娜,那真的是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了。
“何为绘画的骨架?我想,吴冠中先生已经用这样的一幅杰作,很清晰的讲给了在场所有游客听了。”
“它是点,它是线,它是面。”
“点,连点成线,移线成面。任你是东方的国画也好,任你是西式的油画也罢。点线面都是够成一幅作品最为基础的元素。它们所有绘画作品共同的起点与终点。”
“在点、线、面之上,油画与国画水陆同源,殊途同归。一幅气韵相通的融合之画,应该是在点线面这个基础原素之上,就注入了两种艺术思想的活力。在这个基础之上层层堆叠……”
这也是崔小明和顾为经艺术风格的区别。
在崔小明的心中,朗世宁的绘画风格更多的为了要照顾清朝王室的审美,将西方传统油画技法和中国传统国画技法相融合。
而他自己则要走的更远,触及到了艺术的最基础的元素。
“倒让你捡了个便宜。”崔小明心中讥笑。
这些金玉良言。
换个场合,顾为经拿着多少钱来换,他也不会教给对方。
……
不提崔小明的得意。
落到外人眼中,两位年轻画家之间,短暂而精彩的争论,又是另外一番值得琢磨的意味。
特别展厅里的场面,都有点谈不上争论了。
争论得有“争”。
有来有往,唇枪舌剑,才叫争。
顾为经和崔小明之间的对话,几乎是崔小明一直在说,顾为经一直在听。
崔小明对各种绘画理论,各种美术思想脉络,信手拈来,谈起话来没有任何停顿。
顾为经那里只是沉思,静立,偶尔微微点头。
这个年轻的男人身上有一种范儿——
身材纤瘦的一个小伙子,展厅里日光般浅淡的补光灯的余晖洒在他的黑色的发丝,抿在一起的嘴唇,还有领子上的那一粒的金属的纽扣,映衬出不同色泽的光绘。
他人静静的站在那里。
身上的一点光泽,却在以亚洲人的角度来说,稍为有一点点苍白的皮肤上游动、变幻。
顾为经身上的散发出来的气息,和前方展台上所摆放的那幅《水乡人家》的画作很像。
色光在浅色的画布浅色的皮肤之间流转游移,有一种天然的灵动气息,一种天然艺术的气息。
普通的游客没有那么多专业的解读,用最浅白的理解:展台上的《水乡人家》摆在哪里,摆在博物馆防弹展柜中,摆在嘉士德的拍卖台上,摆在公交站台的橱窗宣传栏里,哪怕是摆在田间农舍的粪筐之上。
所有人看到那幅画的人,可能都会忍不住的觉得,那大概是一幅好的作品。
水平有多高不清楚,但“像是”一幅艺术品。
而顾为经站在哪里,走在樟宜国际机场的候机大厅里,站在佛莱士酒店宴会厅外的阳台边。
哪怕像这样,简简单单的站在展柜旁。
所有人看到顾为经的人,可能都会认忍不住觉得,他水平多高不清楚,但——看着就“像个”艺术家。
和崔小明比起来,崔小明的五官要更加漂亮,立体一些,可顾为经会更“美”。
漂亮与美的区别,就体现在这里。
但看着好看没用啊!看着像艺术家也有没用,你得有真材实料。崔小明明显完全把顾为经从谈吐和见识上压制住了。
顾为经的表现未免让人有些恨其不争。
两个人这幅模样,不像是有什么融合画的“大道之争”,而像是崔小明身为前辈,在指点管教后辈。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心中都有一个相似的念头。
两个人都是本次狮城双年展主办方请来的参展画家。
就算不懂行的人,也知道,以这么年轻的年纪就能参加这个等级的国际双年展,肯定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事情。
就算是不懂行的人,却也明白。
两个人争论能争论成这个样子,大概……这个叫胸口挂着“顾为经”的年轻男人,确是不如那边的崔小明。
……
可能是顾为经自己也认输了。
他听完崔小明的理论,沉默良久,竟然没有说出任何反驳的话语。
顾为经终于看够了眼前的《水乡人家》,把头扭过来望向崔小明。
“说的好。真的很好。”
“关于这幅画技法结构的见解……我不如你。”他慢慢的说道。
就这么认了!
就算崔小明知道只要谈到吴冠中,他就输不了,可顾为经的回答还是让他惊愕了一瞬。
这赢的也太简单了吧?
第771章 狮子吼
赢的轻松,也赢的无味。
没有预计之中的挣扎,反抗,无意义的愤怒,小丑一样的争辩……
角斗场里的角斗士没有咆哮的向狮子冲过去,也没有崩溃的转身逃命。
简简单单的一句“说的好”,面对蓄力已久,咆哮着冲向他的狮子,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丢掉了手里的刀。
“想要体面的逃下场么?”
崔小明抓住了顾为经此刻的想法。
倒是有些小聪明。
对面的年轻人意识到了这是他注定会输的辩论,发现了自己在这个问题上没有胜算。
既然不可能赢。
于是,立刻便选择了最不失风度的退场方式……只是——
未免有点太不失风度了一些。
那句“说的好”,宁静的不像是失败的角斗者跪在地上,亲吻康茂德皮靴上的泥土,双手献上自己的短刀以请求宽恕与怜悯。
反倒有一种老教授面对一场不错的毕业答辩后,给予肯定短评的感觉。
他还没有能够完全刺破顾为经身上的那层伪装的保护色。
如果这是轮椅上的安娜小姐,对他所说的好,关于吴冠中绘画技法的见解,她不如自己。
崔小明会幸福的仿佛要立刻昏过去。
换成顾为经来说这话?
他配么。
是的,顾为经连夸自己说的好,都不配说,他真的一下子就听懂了刚刚的那些艺术精髓么?至于他的艺术见解不如自己?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崔小明自出生起,自他小时候第一次接触到画笔起,就在这条道路上摸索着前行,而今已有了超过二十年。
顾为经才在融合画的领域里,练了几年?
他一段话二十年的功力,对方要拿什么挡。
再说。
顾为经未免也太过天真了一点。
他还没有意识到,他们之间是互相抢饭吃的零和博弈。
这场角逐,可不是一方丢掉手里的短刀就能结束的。
就算角斗士跪地亲康茂德的鞋尖,是否愿意宽恕对方,也要看皇帝陛下本人的兴致。
他可以逃,可以跑,可以狼狈的离开。
但随便一句“讲的好”,就想结束这场对话——不行。
崔小明要的可不光是一个“对于吴冠中作品技法的见解,我不如你”。
见解是知识,知识是可以学的。
他要的是顾为经承认,让伊莲娜小姐听见,“我这个人不如你”或者“我的画法不如你的画法”,至少是“我的画不如你的画”才行。
不过,对方还有一点脑子,这种话肯定是不会明说的。
但他得逼顾为经表现出来。
至少。
也得逼顾为经享受到昨天他所经历的那种在众人面前,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也来,不知该如何进退,不知该如何应对的尴尬的苦痛才可以。
“不如我?”
“谢谢,但这不是仅仅关于对于吴冠中作品见解的问题,这是关于绘画道路的问题。”
“为经,我明白。你想要用画面的技法去弥补这种割裂,但做的再努力,早在你在画布之上路下笔前,绘画风格定死了,绘画的骨架也被事先定死了。”
崔小明上前一步。
他步步紧逼。
“用不对的方法画融合画,做的再好也只能是表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