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经。”他语气很是诚恳,“这不是小问题,相反,这是最根本的,最实质上的本源问题。”
崔小明眼神紧盯着顾为经的脸,从他的肩膀的左侧由身后绕到了肩膀的右侧,仿佛武士用眼神锁定对方,绕着目标的身体踱出一个半圆,思考着应该如何出招。
“您说。”
顾为经侧了一下头,示意他正在认真的听。
“顾先生,你是双年展参展画家,我也是双年展参展画家。我们之间有什么艺术思想的差异,是很正常的事情。”
崔小明笑笑。
他又切换回了英语,恢复了那种正常说话时的声量。
“我觉得你的绘画风格有问题,你觉得自己的绘画风格没问题,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谈不上谁对谁错,也很难分清谁对谁错。这种事情,两个人之间的争执,往往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我们两个年岁差不多,我的意见可能未必有道理,但我想,吴冠中先生的意见,总归是应该有道理的。”
顾为经静静的听着,闻言点了一下头,似是在肯定崔小明的说法。
旁边有看热闹的游客,已经拿出了手机,向着两个人录像。
逛美术馆,博物馆,拍照打卡可是如今逛展过程中必不可少的环节。
无需讳言。
如今其实有不少游客,干脆是为了拍照打卡,发朋友圈、INS、TIKTOK,才去逛的美术展。
为了这点醋才包的饺子。
这一点上,无论东方的游客,还是西方的游客,表现的都一样。
只要不是那种禁止拍照的博物馆,世界各地大博物馆的放着知名藏品的展柜面前,都总是会围着一圈手机照来照去。
谈不上好,谈不上坏,算是一种时尚风潮。
本届新加坡双年展,官方在滨海艺术中心之外,在外围展的旁边,也专门设置有文创打卡区。
游客可以和那些有趣的展品一起打卡留念。
自然也可以给一些有趣的人一起打卡留念。
有趣的人包括在展观里偶遇的明星,包括有些艺术活动里主办方专门邀请过来的和游客一起合影留念的主题人偶公仔。
参展艺术家?自然也包括在内。
两位年轻的惊人,外貌条件和气质都很不错的参展画家,站在前辈大师的展台面前,一起谈论艺术,更是很不错的拍照发TIKTOK换取流量和点赞小红心的机会。
刚刚就有人注意到了,顾为经的胸口前别着的参展艺术家的VIP胸口,崔小明的出场也很有专业人士的气质。
两个艺术家讨论艺术风格,多难得的事情啊?
充分满足了吃瓜群众们对于艺术家生活的浪漫想象。
至于滨海艺术中心里的那些大师讲座,学术对谈,它们就有点太严肃,也太硬核了。
时间太长。
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就坐个一两个小时,普通听众容易觉得枯燥,也不好抢票。
它们更多的是针对核心粉丝全体,骨灰级艺术爱好者,以及行业内的评委专家的。
这种画家之间街头对谈,反而更能完美填补普通游客的好奇之心。
简洁且明了。
好比游客去寺院游览,就算本来抱着的目的是祈愿、烧香、拜佛,路过大雄宝殿外的时候,遇见两位僧侣在那里辩经,大多也会停下来侧耳听上两句的,哪怕听不懂,也会当凑个热闹。
若是寺院里的和尚不拦着,那么随手再去拍个短视频,也是自然而然的。
崔小明就是注意到了有国际游客不停的看向他们两个人,才又加大了音量,换回了英语。
有人发自媒体?
再好不过。
他是擅于借势的高手。
在高手手里,飞花落叶皆可为剑。旁边游客高举的手机镜头,也可顺势而为、因势立导,成为自己和顾为经之间较量的筹码。
若是利用的够好,流量够大,这种以外人的视角随意拍的生活短视频,要比花费资源在评论媒体上为自己打的广告,写的营销文章,效果还要好的多。
崔小明既然打定了主意,要靠踩着顾为经奠定自己的艺术地位。
那么——
“就从赢下这场关于艺术风格的争论开始吧。”
崔小明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嘴角的笑意难得的颇为真诚。
“为经。”
他的声音又带上了那种谈论艺术时的自信与权威感。
“在这幅作品之前,你看到了什么?”
“白墙、青砖、杨柳,小桥流水人家。”顾为经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清雅浅淡,五光十色。”
吴冠中先生的油画,颜色设置往往极为克制。
他第一眼间望过去,会觉得画的像是一幅传统的黑白二色的黑白大写意式的感觉。
但是第二眼。
顾为经又能立刻察觉到画面里活泼的动感。在清雅的画面基底之上,会有几个彩色的色点分布在其上,有点像是印象派色点画的意味,但是要彩色斑点的数量又要稀疏的多,节制的多。
它们是枝头的柳叶,桥头屋檐下的一处红痕,假山上的一个铜钱大小的嫩黄色的晕染墨痕。
顾为经可以把他想象成红色的灯笼,倒贴的福字,古镇村社之间窗口所悬挂着等待晒干的玉米,或者穿红棉袄的姑娘,山野之间,从青石的缝隙中所探出头来的迎春之花。
画家不是随手在画布上点上了几个色点,而是信手之间,在画布之中,点上了一个又一个躯壳,每一个躯壳之中,都流淌着“美”被抽象出来的精神之核。
这幅画是能流动的。
那些色点也是能流动的。
简简单单的一抹色点,好像画家把颜料宝贝的跟什么似的,点上一点,就“吝啬”的收了起来,不愿再画下去,去慰藉顾为经的好奇之心。可他看的久了,却又觉得那一抹色点,自身便变换无穷,种种变化,让人觉得清雅自然。
干脆说。
顾为经觉得这和印象派画家修拉的那种色点画法,相似之中,又有很大的不同。
吴冠中的画法。
并非是用色点去组成一幅画的全部,而是一两个色点,灵活的游到了一幅水墨大写意的背景之上。
像是鲜红的鲤鱼游动到了水中。
这种强烈的视觉美感与个人风格,顾为经很难完完全全用言语所概括。
所以他觉得崔小明刚刚关于“鱼是水的艺术之灵”的评价,说到了他的心口里去。
所以顾为经说,清雅浅淡,而又五光十色。
“我不能说你的评价有问题,但我觉得为经,你的格局小了。”崔小明似乎心中早就有所腹稿。
“你说的是术,而非道(TAO)。”
崔小明用余光留意到了四周外国游客脸上迷惑的表情,知道除非是专门研究东方艺术的学者或者有汉学背景的人,很难快速的灵魂“道”这个字眼所称赞的含义。
他心中艺术家之间的辩论要有格调,未必要让普通人能听的懂。
然则。
崔小明还是很想让四周的游客明白,他的艺术理念,要远远比顾为经的艺术理念,更加先进。
至少要让他们明白,自己有多厉害的。
说到底。
昨天晚上宴会上发生的事情,深深的刺伤了崔小明的自尊心。
他不清楚顾为经到底用了什么样的手段,博取了伊莲娜小姐的关注,又是否真的讨得了对方的欢心。
但他希望。
如果今天他和顾为经之间的争辩,能够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流传进《油画》经理的耳中,能让对方醒悟,顾为经不过只是一个邯郸学步的画风模仿者。
他崔小明才是两人之间,在这条艺术道路上走的更远,志向更高,更配得上她的青睐的那个。
人和人之间,就怕对比。
他的气势压不过伊莲娜小姐,被人家一个手势的晾在那里,不知如何下场。
他的气势还压不过对面这个比他还要年轻,从穷乡僻壤里出来的顾为经了?
转而之间,他用了一种更加没有文化隔阂的形容方式,看似是在和顾为经对话,却是在把自己话里的含义,讲给四周拍视频的镜头听。
“你说的是笔触的表象,而非‘How’、‘Why’、‘Way’或者‘doctrine(教义,学说)’。”
顾为经没有回话。
他的眼神落在《水乡人家》之上,还是那幅不与人争辩的温温和和的态度。
崔小明此刻还在笑。
他笑的感觉却变了。
从刚刚那种谦恭的态度,在镜头之前,转向了一种前辈大哥式指点江山的自信微笑。
“这同样就是为经你的那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的问题,过于的侧重技法,而忽视风格。”
“风格是承载画笔的灵魂。白色的墙,绿色的柳,黑色的房顶,蜿蜒的小桥,这些只是很直白的理解。画面上的色彩什么的,也仅是附着在风格之上的附属品。”
“这幅画里,我看到了黑白灰、红黄绿、点线面。”
崔小明开口。
“黑白灰、红黄绿。只是表征。”
“这种国画和西洋之间,点线面的结合,才是融合画的精髓,才是‘How’、‘Why’、或者‘doctrine’。”
崔小明自己的作品风格,就是倾向于这种点线面风格的。
因此。
从这个角度来说。
他的画确实要比顾为经的画更加近似于身前的这幅《水乡人家》的呈现形式。
第770章 对比
“你是麦子,你的位置在麦田里,种到故乡的土里去,将与此生根发芽……别让自己在巴黎繁华的人行道上枯萎掉。”
——梵·高《一封信》
——
顾为经端详着展台上的布面油画。
崔小明则在旁边端详着展台边的顾为经。
年轻人的侧脸被特别展厅里的灯光映的很亮,茂密的头发修整的很是整齐,乌黑的瞳孔中,倒映着展台上的作品。
那些黑白灰、红绿黄,交错编织在一起的墨线与色块,一一映在他的眸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