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颂的语气颇为坦荡。“我只是个狗仔而已,您才是真正专业的大艺术家。判断一篇艺术论文到底有没有造假,一幅画到底是不是仿造的赝品,您远远比我要专业的多很多。你才更适合当这个法官。”
“我能告诉您的是,您所看到的这个视频半真半假。最后一条确实是假的,前面的那些,虽然有一定的引导成分。但包括西河会馆的监控在内,大体上倒都称得上是实话。”
他挠了挠头。
又额外补充了一句。
“当然,老实说,在这行久了,如果有什么经验之谈的话,那么就是也许谎话不一定都是虚假的。实话也从来不一定就能代表着真相。”
“真真假假,本来就是难以揣测的事情。”
刘子明沉默的坐在原地,把玩着手里的古董打火机。
良久。
他应该是被巴颂的话说服了。
刘子明把打火机放在一边,点点头:“好吧,现在你可以离开了。”
巴颂抱着手提袋向着客厅外走去。
他将心提的很紧,但这一次,直到他坐上了驶离武吉知马区的出租车,都没有人再从身后叫住他。
……
刘子明独自一个人坐在别墅松软的沙发上。
中年男人靠着靠背。
真话与谎言。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空,什么是实?
面对着膝盖之间所摆放着的资料,面对着黝黑的电脑屏幕,以及茶几之上所摆放着的储存卡,他像是面对着一只精巧的“打火机”,猜测着按下按钮的那一刻,会不会有色泽橙红的火焰从喷口之下冒了出来。
刘子明一边想着心事,一边随意的盯着电视机的屏幕。
静音看这种节目,要比看专家喋喋不休的说些周而复始的话,更有意思。
他挥舞的手臂仿佛摇滚乐手有节奏的击打着鼓面,又像是某种奇异的机械之舞,刘子明默默的看着,任由这无声的轰鸣侵占着他耳侧的所有空间,将他全部包裹,又随着他的出神转为寂静。
在随后的寂静之中,整个世界都似是一同随之疏离。
真真假假。
本就是难以揣度的虚幻事物。
“真无聊啊。”
刘子明忽然觉得一阵的意兴阑珊,随手将腿上的资料暂且丢到一边。
真也罢,假也罢,交给《油画》杂志也罢,不交给《油画》杂志也罢,至少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刹那中,刘子明对顾为经失去了任何兴趣。
他闭上眼睛。
长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杂色的光斑,孩子身后奔跑的母亲,眼角微微的小皱纹,还有身旁小贩推车上摇晃着的红色倒立的福字。
那庸俗的回忆又一次的找上了他。
依旧是那么的清晰。
他从茶几旁边的小柜上摸出了一盒火柴,把身前的烟斗叼在嘴里,划着了火柴。
刘子明懒得讲究的用什么雪松木片引火,简单在抽吸,用手里的长柄火柴点燃了压好的烟草。
烟草在火烟里炭化。
他缓缓的吐气。
远比普通卷烟浓烈的多的一大篷白气,从刘子明的嘴唇间涌出。
烟气笼罩着他的瞬间,刘子明缩在沙发上,仿佛又一次的回到了二十年以前,他坐在那辆老式凌志轿车宽大如沙发般的座椅上,风从半开的车窗间涌入。
还有那声——
“阿仔。”
第757章 新展位(上)
“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什么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飞了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很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来了。”
“你不能飞得更远些么?”
——(中)鲁迅《在酒楼上》
——
顾为经吹了一口气,仿佛想把口鼻之间,并不存在的灼烧的味道真实的吹走。
“唐克斯先生,你想要什么。”
他问道。
“应该不会碰巧,您这位穿体面正装,开捷豹汽车的大叔,也有一家绵羊牧场,需要我在座谈会期间,为您打个广告吧?”
年轻人似柔顺着接受了唐克斯的提议,说了一个笑话,语气中听上去却有一种似有似无,似奉承又似讥笑的调侃。
亦或说。
在唐克斯的眼睛里,顾为经的语气,顾为经的神采,正如顾为经此刻手掌撑着阳台栏杆,身体倚在墙边,侧脸被阳台边的吊灯炙烤的金黄,海风微微吹动着他的发丝的身体姿态——蕴含着一种柔软的坚硬。
策展人把思绪压了下去,他咧嘴笑了一下,直接了当的开口。
“先问个问题,能和我悄悄透个底?那篇论文,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不。”
顾为经望着夜空中飞来飞去的那些蛾子蝇子与虫子:“当然不。”
理所应当的回答。
唐克斯早就猜到了会是这个答案,并非唐克斯几句短短的交谈之间,就笃定顾为经并非是那种会弄虚作假的人。
而是他笃定顾为经就算真的在论文上弄虚作假了,人家也不能在几句短短的交谈之间,随便听了他一个年轻时的故事,就良心发现的要对他这位前辈坦白。
策展人大叔预料到了年轻人的答案,却料错了年轻人的神情与语气。
换成自己。
他面对这种质疑的时候,不管真相如何,装也要装出一种面对诬蔑时的愤恨。
唐克斯约莫会指天抢地的说些坚硬的狠话,发些“OMG,不可能有这种事情!”的毒誓云云,抓住机会在他这位策展人面前刷刷印象分。
没有。
顾为经脸上的神情很淡。
淡的形成了一种氛围感,他的样子与其说愤怒,更类似于萧索,像是看破一切后的僧侣。
“可是我说没有问题,又算数么。”
年轻人的声音宁静而清晰。
对于伊莲娜小姐来说,她想说这件事情是黑的,就是黑的,她想说这件事情是白的,就是白的。
杨德康戴块大金表,算什么霸道呢?
女伯爵阁下才是真正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合作就让你发财,不合作就让你声名狼藉,寸步难行。
在伊莲娜小姐这种在聚光灯下美的纤毫毕现的人面前,连豪哥那样阴影里的黑社会老大,都算不得什么了。
豪哥只是强盗。
伊莲娜小姐却是《油画》的所有者,也是世上所有油画的法官。
唐克斯咳嗽了一声。
是的,顾为经说有问题,没问题,都不重要。
唐克斯说他的展览是乳制品展还是绵羊展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位愿意提供给他5000英镑的赞助人说了什么。
人们总是习惯的倾听更有力量的声音。
昔年的唐克斯不是有力量的一方,这场艺术双年展上,和很多人相比,顾为经也不值得一提。
策展人刚刚对顾为经说的那些话,只是接下来内容的引子。
“既是如此,到时候,要是能在现场表现的自然一点,有什么说什么,便很好。我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要求……”唐克斯耸了耸肩膀,“实际上我既没有绵羊牧场,开的也不是捷豹汽车,若是真要说什么的话,那么来参加艺术展的每一位艺术家,包括你,都是我的绵羊。”
“身为策展人,我应该要关心你们。对于第一次参加艺术展的年轻画家,我更算是你们半个领路人,有责任教给你这样的小伙子一些有用的道理。”
“就我的经验,你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讲起话来过于套路老成,不是明智的选择。要是能表现的真诚一些,在镜头与观众面前,是很能加分的。”
他委婉的提出要求,暗示不希望见到顾为经在滨海艺术展的座谈会上一个劲儿的打太极,给嘉宾一场昏昏欲睡的失败体验。
“好。”
顾为经点头。
嗯?这答应的未免也太轻易了吧?
唐克斯吃了一惊。
他本想着,对方以会在对谈会上敷衍了事,给主办方压力就为了见他一面,因此定会在这个问题上和他磨叽个半天,让他唐克斯露点对谈会的内容啥的,做为回报才会妥协呢。
策展人半天的话,就是在提点对方。
想要获得什么,就得先付出什么。
想要获得让满意的结果,就得先让他这个策展人唐克斯满意。
唐克斯惊讶的是,这家伙的态度也太“乖”了。
刚刚见面时,顾为经还是那幅“这个世界与我格格不入”的刺头模样,转过头来,就直接他说什么是什么啦?
难道顾为经现在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就是他所能见到的能决定对方命运的最有权力的大叔,所以才温顺的像只小绵羊一样?
上道啊!
唐克斯不由得有点小满足。
舔伊莲娜小姐舔了一下午,脸都要笑抽筋了,结果连人家的面都没能见到几次。策展人先生还是挺喜欢这种被别人反过来舔的感觉的。
美中不足的是。
现在身边的这家伙,乖已经蛮乖的了,但是还不够主动,脸上连笑容都没有几个。
还得再提点提点。
“对了,听说你还有一张画,想要拿去参加本次的新加坡双年展?”
米卡·唐克斯主动提起了这件事。
刚刚就算顾为经在那里软磨硬泡,或者真的开出了什么让唐克斯心动的筹码来,对于接下来这个座谈会,他这位策展人能做的事情也很有限。
严格意义上说,除了听到了些许的传闻和暗示以外。
对于那场对谈采访,唐克斯知道的事情并不比顾为经能多到哪里去。
《油画》杂志的傲慢是完全是一视同仁的傲慢。
唐克斯明白,在《油画》的栏目经理面前,普通的参展画家无足轻重,他这位“资深策展人”兼美术馆联合馆长,肯定是重要一些的,可……也未必单拿出来就能重要到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