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能大画家 第1056节

  他十指交叉,抵在下巴上,盯着身前的安娜·伊莲娜看。

  顾为经经历过一些平常人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因此,对于某很多事情,他也有平常人没有的感触。

  一个人对一幅作品开出了一个无比超出于常理的价格,意味着她对这幅作品,也有着无比超出常理的企图,很简单的道理。顾为经在心里静静的想着。

  “我不理解。为什么?”他问道。

  “所以我们达成了交易?”

  对面的女人似是冷笑了一下。

  轻蔑使得她没有说下去的兴趣,只是将手指尖写好的支票从中间对折几次后撕开,把碎屑收进长钱夹,准备重新开了一张双倍金额的支票。

  顾为经沉吟了片刻。

  从任何角度来看,接受这个开价,都是符合逻辑的做法。

  笑话。

  这是整整一百万欧元,最顶格的开价。

  甚至不是开价多少的问题,伊莲娜小姐愿意购买他手中持有的《雷雨天老教堂》这个行为,在艺术领域内,意义甚至重过了支票上的金额。

  无论对面的女人是以最顶级的收藏家的身份,购买了这幅作品。还是她以最顶级的艺术评论杂志的纂稿人的身份购买了这幅作品,它们都是对他的论文,最强而有力的背书。

  举个不恰当的例子。

  史上收藏第一人乾隆皇帝的宝库中,其实是有些藏品真假性存疑的。

  但只要十全老人的大印章啪啪啪的往上一盖,至少在乾隆皇帝在位的时候,是没哪个大臣哪个画师,那么不识相,跳出来说,唉呀呀,这画的用纸不对劲儿啊,这不是宋朝人的画哦!你是不是被人忽悠瘸了。

  伊莲娜小姐只要买了他的那幅画。

  它就相当于《雷雨天的老教堂》之上被加盖了属于伊莲娜家族的印章,光这个印记的含金量与说服力,没准要比他那篇几千个词的论文,还要来得更强。

  顾为经这个名字是艺术领域的无名小卒。

  伊莲娜这个姓氏,却是艺术权势人物排行榜单上的TOP1。

  近期《油画》杂志的团队将和他在艺术中心里举行有关论文的对谈会。

  随便想想就知道,杂志社的栏目经理刚刚花了100万欧元,买了《雷雨天的老教堂》的所有权,总不会转过头来,就在展会上难为自己吧?

  它是不是一笔双赢的交易,顾为经不清楚。

  对面女人出价的获利点在哪里,他也不知道。

  思前想后。

  这起码都是一笔对于他来说百利而无一害的交易。

  为此。

  为了“讨好”对方,把伊莲娜家族乃至整个《油画》杂志社在面对有关论文的争议的时候,绑上和他立场相同的战线。

  对理性人来说,别说100万欧元,就算是十分之一,就算是十万欧元,都是一笔非常划算的买卖,他都应该卖。

  世界之大,天南地北。

  他都再也找不到如身前这个人,那么合适的买家了。

  错过这个机会,将不会再有。

  然而。

  顾为经又不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理性人。

  他外表看上去很平静,他能在电话里平平淡淡的和策展助理邦妮·兰普切分析各种选择的利弊得失,像是一个精通损益计算的精算师。

  在内心深处,年轻人又是有一些普通人难以理解的小坚持的。

  那小小的,不足为外人称道的,执拗的坚持,却是一百万欧元的支票,一架喷气式私人客机或者一幅莫奈的油画,都无法压过的东西。

  只有精神不正常的人才会开出这样的价格。

  只有另一位脑子有问题的人,才会拒绝这样的交易。

  在这场属于两个表面冷静的非理性人之间的沉默对视中,顾为经缓缓的靠在身后的椅背上,侧过头,认真的说道。

  “对不起,我拒绝。”

  ——

  伊莲娜小姐心中的火气又要顶不住了。

  这姿态。

  你是完全吃定我了对吧?连掩饰一下都懒的掩饰了?若不是已然得知了卡拉和伊莲娜家族之间的联系,若不是已然吃定了她会对不合理的开价百般容忍,谁会直接拒绝价值百万的顶格开价?

  “很好。”

  她心中生气,嘴中却是如此说道:“比起刚刚虚伪的各种解读,你这种直接的想要更多的样子,倒更让我顺心。我们之前的交谈就早应该是这样的,省下那些细枝末节,干脆的只谈价码。”

  除了谈谈价码。

  已经没有其他事情,想和你谈的了。

  “既然想要谈钱,那我们就谈钱,艺术市场上一切都有个价格,无论是卡洛尔的,还是……卡拉的。”

  安娜重新写了一张支票。

  在桌子上推了过来。

  “拿着你的钱,从我的眼前离开,现在,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是我的了。”

  顾为经的眼神扫过支票上的数字。

  「3,000,000.00」——那是一张瑞士宝盛银行的个人账户支票,整整三百万欧元。

  价格已经攀升至了女性印象派画家的作品成交记录的三倍。

  相当于目前最顶级市场行情两倍的额外溢价,已经从难以理解的开价数额彻底进入了匪夷所思的出价领域。

  摆在桌子上的东西从莫奈的入门级油画,变为了莫奈的小尺寸《睡莲》。从一架载额四人,能完成短途城际航线的HONDA JET变为了能乘坐十四名商务精英,飞跃太平洋的湾流4型洲际私人飞机的二手价格。

  今年年初的时候。

  他在书画公盘上花了千余美元,买下那张赃兮兮的老油画的时候,可曾能会设想的到,几个月以后,自己面前会摆放着一张价值300万欧元的支票?

  顾为经抱着那张老油画走进家门的时候,又可曾能想到,他相当于正怀抱着莫奈的睡莲?

  艺术市场里,有些难以置信的高价,有很大的水分空间。

  它们并非实打实的交易。

  也许背后是炒作,是洗钱。也许买的和卖的是同一伙人,市场上左口袋出右口袋进的倒腾一手,只是为了抬高画家的均价,看上去几十上百万的交易价格,只需要支付交易的税款。

  或者也许真的卖出了几十上百万的交易价格,但为了达成这笔交易,找到愿意出这种价格的买主,卖家支付了神通广大的市场掮客天文数字一般的中介佣金。

  现在。

  这些情况都不是。

  顾为经知道,他只要伸出手,眼前的这张支票就真的是自己的了,瞬间300万欧元入账。

  以对面女人的身份,她不会在这上面糊弄他。

  沉甸甸的300万欧元就摆放在他面前。

  触手可及。

  对面的伊莲娜小姐也认定顾为经不可能拒绝这样的价格,连拒绝的机会都不给他,而是用吩咐的口吻对他下达命令,让他拿着支票,离开这里。

  “噗。”

  顾为经静静的看着支票上的一连串数字,忽然笑了一下。

  嗤。

  伊莲娜小姐心中也在冷笑。

  她侧过头去不看他,示意既然同意了就赶紧拿了钱从她的眼前消失,不要让这场荒唐的舞台剧继续上演下去了。

  “画在新加坡么?我会派人过几天找你接收——”

  “我拒绝。”

  女人耳侧传来年轻男人的声音。

  安娜又转回了头。

  顾为经身体舒展的靠在椅子上,脸上正挂着淡淡的微笑,他望着她,重复着说道:“伊莲娜小姐,我拒绝您的提议。”

  刚刚面对一百万欧元的支票的时候,他真的犹豫了一瞬。

  奇怪的是。

  一旦下定决心后,拒绝三倍面额的支票,顾为经却连看都没有再多看哪怕一眼,毫不留恋的抬起头。

  纯粹遵从利益考量,而做出选择的人,一定不会拒绝伊莲娜家族的支票。

  纯粹遵从利益考量,而做出选择的人,也一定不会拒绝豪哥开出的价码。

  顾为经的性格有温吞的那一面,也有蛮“轴”的那一面。

  我不想把自己的画卖给豪哥,无论那是一百万美元,还是三百万美元。

  没有什么别的理由。

  单纯就是不喜欢。

  单纯就是他有自己的人生,他不想和豪哥沾上关系。

  我不想把卡洛尔的作品卖给伊莲娜家族,无论那是一百万欧元,还是三百万欧元。

  没有什么理由。

  单纯就是不喜欢。

  单纯就是因为伊莲娜家族不尊重他,她从来没有认真的倾听自己的话,想来,她也不会认真的去看卡洛尔的作品。

  他不想把那幅对自己意义重大的作品,卖个这样的人。

  你有开出高价的权力,我也有对你的高价置若罔闻的权力。

  仅此而已。

  他刚刚忽然笑出来,一方面是因为,他发现说“不”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难,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发现命运真是很奇妙的事情。

  顾为经还记得自己找到《雷雨天的老教堂》的那一天,恰恰好,那天早晨,他刚刚还为《月亮报》上的恶毒玩笑,冒犯了伊莲娜小姐而生气。

  时过境迁。

  几个月以后的晚上,如今他和安娜·伊莲娜在新加坡的咖啡馆里面对面而坐,讨论着有关《雷雨天的老教堂》的话题,而顾为经本人……却变成了当面冒犯伊莲娜小姐的那个人。

  这样的冒犯发生的让人冒不到头脑。

  这样的身份变化,则让人啼笑皆非。

  所以,顾为经真的笑了出来。

  他曾以为伊莲娜小姐是一个强大的人,是一个热情洋溢,情绪活跃,有一颗温热的内心的人,真的见面以后,顾为经才明白。

  强大是真的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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