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能大画家 第1054节

  “1890年,那年梵高终于开始有了功成名就的影子。”女人知道顾为经话里的意思,她出神的说道,“在那年的早些时候,他的一幅关于葡萄园的印象派风景画,卖出了400法郎的价格,达到了一线大师的身价。而在布鲁塞尔的艺术展上,他的作品被摆在雷诺阿与塞尚旁边。当时最有名的艺术杂志《法国之音》的资深编辑看过了他的画展后说,他的作品的每一道笔触,都是闪烁的水晶……”

  她的声音清澈有力,仿佛是把人带回了十九世纪最后一个十年开始的那个春天。

  那时法国完完全全是无可质疑的欧洲艺术中心。

  光在巴黎一座城市生活着的著名的艺术大师,就能几乎抵的过整个欧洲其他所有城市生活的知名画家的总和。

  《法国之音》在当时评论界的地位,几乎就等同于今日的《油画》杂志。

  “而就在那年,在生活中的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的时候,梵高忽然举枪自杀了。”顾为经做出总结。

  在梵高出生的那一年,卡拉祖奶奶第一次在私人教师的陪同下,尝试拿起画笔。

  她比梵高年纪大四岁。

  在梵高死去的那一年,梵高36岁,卡拉小姐32岁,她比对方早去世八年。

  安娜想着。

  梵高曾长久的被旧日的艺术规则困住。

  卡拉曾长久的被旧日的社会规则所困住。

  他们都曾激烈的反抗过,他们也都猝然的离去……

  他们都被生命困住了,他们都是生命的缓刑犯人。

  “梵高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被塑造的态度。卡拉也是。”

  “梵高被生活困住了,卡拉也是。”顾为经说道:“人生的束缚无处不在,功成名就没有让梵高感到温暖与幸福。也许金钱上的富足也没有能让卡洛尔感受到温暖与幸福——”

  顾为经慢慢的说。

  伊莲娜小姐把手账本放在一边,手捧着咖啡杯,静静的听。

  女人一手托着托盘,一手握着把手。

  眉眼低垂。

  咖啡杯的底座在瓷制的托盘表面缓缓的旋转,磨擦声沙沙作响,像是恋人们依偎在一起,彼此互诉衷肠。

  他说的真好啊。

  每一句话都正中伊莲娜小姐的心底。

  这是安娜有史以来,采访的最为开心,最为顺畅的一次采访。

  甚至要比采访曹轩那一次,更让安娜感到开心。

  采访曹轩的喜悦来自于老人的出现填补了伊莲娜小姐“遇见毕加索”的特殊情感期待。

  来自于曹轩完全不同于普通老人的旺盛生命力,以及他眸子里的那种天真无邪的孩子气。

  他们在克里姆特故居里的交谈,宛如两个剑术高手之间,迅捷如闪电一般的交锋。

  进击。

  格档。

  你争我夺。

  她强硬的逼迫曹轩讲述出真心话,曹轩则强硬的逼迫她全力以赴的倾听。

  谁也压制不过谁,剑尖交叠的点在同一处,绽放出如花如雨的火花,最后在一场竭尽全力的比赛过后,以平局收场,默契的互相欣赏,互相惺惺相惜。

  它是强者之间的高水平对抗。

  而和顾为经交谈的过程,则反过来,不是对抗,而是共鸣。

  来自于她不需要说话,只需要倾听。

  只有完全理解,才能学会倾听。

  只有完全理解,才只需要倾听就好了。

  一开始伊莲娜小姐还主动的引导着话题,后来她只是做一些细节的补充,再后来,她连细节的补充都不做了,只是静静的听。

  顾为经只要起一个开头,她似乎就知道对方接下来想说些什么。

  她只要随口提起一件事,顾为经似乎就知道她想要表达些什么。

  如果咖啡厅里的交谈也是一场击剑对抗,那么,大概这个世界上最特殊的竞技对抗。

  她尚且没有挥剑,对方就已然侧身。

  她刚刚动念后退,对方就进步向前。

  全场听不到任何一次剑锋交击的清脆金属音,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发出击中身体得分后兴奋的大喊,只有剑锋如雨般在空中划过的沙沙之声。

  挥剑和格挡出自同一个人的身体动作。

  同一个人提问。

  也由同一个人做出回答。

  世界上从来都不曾有过这么奇怪的竞技对抗,所以这就不再是一场竞技对抗,而是像一场排练过千百遍的双人舞蹈。

  他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却仿佛已经交谈过一个又一个的日日夜夜。

  安娜心中涌动的喜悦,它是最纯粹的,最本真的,最不含杂质的喜悦。

  这也是伊莲娜小姐她有史以来,所经历过的最为心思复杂的对话采访。

  他说的可真好啊。

  每一句话都正命中伊莲娜小姐的心底,弹出珠玉震颤般的回响。

  可……

  他又怎么能说的这么好呢?

  凭什么?

  事情,总得有个原因吧。

  想要学会倾听,便需要完完全全的理解。伊莲娜小姐身为《油画》视觉艺术栏目的经理,她比普通的从业者更加能理解——

  有些感悟,你是能从艺术鉴赏的角度,在作品中倾听到的。

  有些感悟,则是你很难单纯从艺术鉴赏的角度,在作品中完全倾听到的。

  就算听到了。

  也听不懂。

  它不与听力有关,它只与理解有关,只与心有关。

  它是一段特殊的人写给特殊的人密信,只有特殊的密码本,才能破译解开。

  七情六欲、百转千回,一一读过,一一读懂,你才能在心中把它们压缩成画布上的一滴腥甜的血。

  就算你不曾经历过类似的事情,至少也要对于创作背景有着极为深刻的了解。

  恰如理解透纳的《被拖去解体的“无畏”号的最后一次航行》,需要理解整个大英帝国的海洋历史。

  伊莲娜小姐能够理解《雷雨天的老教堂》是因为她拥有着卡拉小姐的日记本,是因为她曾一次又一次的在伊莲娜家族的墓地之前坐着,是因为她曾见过那只从碎花间飞过的蝴蝶。

  是因为她熟悉卡拉·冯·伊莲娜小姐人生中的一切——

  是因为她是另外一位被身体困住的伊莲娜小姐。

  顾为经是为什么?

  他只有十八岁,有顶级大画家欣赏他,他的恋人曾是另一位顶级大画家的女儿,他的爷爷是顶级画廊的签约画家。

  他只有十八岁,便已经是国际双年展的参加画家,便在知名的艺术期刊之上发表过论文,便在新加坡的国家地标象征级的艺术中心里,筹措着属于他的艺术专场。当他说话的时候,所有到场的参赛选手,那些比他的年长的多的艺术评委都必须要耐着性子,侧耳细听。

  他年仅十八岁,就拥有这行多少人心心念念梦寐以求想要拥有的一切?

  很多画家都有资格讲什么是被生活困住了。

  偏偏是他不可以。

  如果今天说这些话的是侦探猫,那位在网上卖十美元插画的绘画大师,她的梵高,她会张开双臂抱住她。

  但是顾为经,就只会让伊莲娜小姐心烦意乱。

  “你懂什么叫被困住了么?你懂得自己正在说的话,是什么含义么?”安娜捏着手里的咖啡杯,指尖白的没有血色。

  她在心中无声的问道。

  “你又懂得,什么叫做对命运的反抗与挣扎么。”

  安娜想要抬头看看年轻男人的眼睛,明明白白的告诉对方。

  装作穿一身廉价的破衣服,来到这样的社交宴会,不是被生活困住了。

  装作戴一只不合体的粗大金表,更不是对于生活的挣扎和反抗。

  “——我想,两百年前,对于艺术家,尤其是对于女性艺术家来说,她们在生活中会面对着很多有形或者无形的束缚。即使是对于那些处在社会层面上较为富裕的一些人来说,同样也是。一方面他们的生活建立在……”

  “……社会的规则要求女性需要肩负起成为一个好的女儿,好的妻子和好的母亲的责任。因此,她们所接受的一切教育,无论是艺术的还是科学的,最底层的要求也是为了让他们变成更好的女儿,更好的妻子,以及更好的母亲而服务的,而非变为更好的自己……”

  顾为经的声音在安娜的耳边环绕,将她的心拨动着心烦意乱。

  为什么说的这么好?

  你难道不知道,说的越好,用力越猛,这场戏便演的越假。

  当一个考生完美回答出了以他掌握的知识,不可能回答出的答案。

  那么。

  结论很简单,他作弊了。

  他一定偷偷翻找过老师的卷子。

  此刻顾为经的回答就像刚刚见面时他手里所拿的那本《歌德谈话录》,同样的事情又一次以相同的模板重演。

  如果不是恰到好处的心有灵犀。

  那么——

  肯定是有人提前告诉了他什么。

  而就在几分钟前,同样是面前的这个男人刚刚向她承诺过,他对卡拉小姐的生平故事,一无所知。

  伊莲娜小姐用力的捏着咖啡杯,像是这样就能把自己那颗烦躁异常的心,捏在手中。

  “关于卡洛尔笔下的烛火,从浪漫主义的角度来想象,我认为……”

  还在说。

  还在说。

  他为什么还在说!

  他知道不知道,他再这么继续说下去,让安娜小姐会忍不住把咖啡泼在这个虚伪的男人头上。

  他又知不知道,他再这么继续说下前,会让安娜小姐……

  欢喜的不舍得打断对方。

  “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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