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小卒大概不是你的名字吧?”安娜问道。
“小明,崔小明。”年轻人念着名字,伸出手去。
崔小明只是艺术圈里刚刚才在本次双年展上正式“出道”的素人,可神态语气自若的似是电影明星在电影镜头前念出“邦德、詹姆斯·邦德”的经典自我介绍。
“你是那个崔小明?”
安娜正在和对方握手,神态不见端倪,心中却愣了一下。
手也在空中停顿了。
“如果展览上没有同名的人,那我就是那个崔小明了。您听说过我,对么?我猜是那幅《新·三身佛》吸引到了您的注意。我可真是荣幸。”
崔小明只以为是安娜在展览上对自己的作品有特别的关注。
他看伊莲娜小姐没有拉自己的手,便顺着话语,玩笑似的微微低头,屈膝,没拿香槟杯的手在空中虚虚的拉了一下不存在的“裙角”,做了一个欧洲旧时的宫廷礼,“不过我不奇怪,美好的艺术品自会发声,这是伊莲娜家族的话,我希望我的那幅作品,替我说了不少好话。”
“告诉您一个秘密,我最得意的其实是我那幅作品的构图,那种倾斜的不稳定性。我是有一天,在柏林的博物馆岛之中,看到比利时艺术大师勒尼·马格利特的作品,才一瞬间萌发了构图的灵感。把原本的正三角形构图调整为了斜三角形。马格利特认为,艺术图像和现实世界之间,存在某种‘游戏’一般的暗示,所谓真实的世界,不过是大脑的构造,真实世界里没有那种东西出在永恒的状态之中,绘画,则是片刻的凝止不动。”
“恰恰因为如此,如何去追寻稳定的不稳定性,正是我绘画这幅作品时的灵感之源……”
崔小明笑着在安娜身前,侃侃而谈。
抄袭是艺术世界的一部分。
但在明面上,抄袭者往往是被所有人所鄙视的。因此,大量双年展都要参展画家提交他们创作过程之中的各种原始记录和草稿构思,来为作品的原创属性背书。
有没有作用两另说,这代表了一种官方态度。
《新·三身佛》,这幅画是如何在自己的脑海中诞生,如何萌发出灵感,又如何在画布上一点点的成为一幅完整的作品,绘画过程中有做了哪些改进。
崔小明和他的父母,早已经有了完整的说辞,谈起来,看上去毫无破绽。
还有什么比《油画》的栏目经理的认可,更能证明自己的才华横溢的呢?对方欣赏那再好不过,就算提出批评意见,也很好。
要是《油画》杂志上,能提到两句他是如何创作出《新·三身佛》的,那直接就能起到一锤定音般的效果。
只要有讨论,有“良性”的批评,都是对他作品的原创属性的背书。
抄袭,是一个人抄了另一个人。嫌疑人抄了受害者。
他的作品是原创的。
那么就算出现有关抄袭的争论,他肯定也不是抄袭的那一方。
伊莲娜小姐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她盯着崔小明笑意盈盈的脸。
“崔小明,他只是一个抄袭者。他抄了顾为经的作品。”女人的耳边,仿佛听到了酒井胜子的声音。
《新·三身佛》与《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
两幅作品伊莲娜小姐都看过了。
是有一点点的相似。
不是内容的相似,他们都采取了东西合壁的绘画路线,但实现这种气质的艺术思路截然不同,崔小明的作品更贴近于印象派的那种西方油画式样绘画路线,顾为经的作品反过来,透视关系更加贴进平面感更强一点的东夏传统国画。
伊莲娜小姐没有看过原始版本的《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在她眼中,摆在狮城双年展展览架上的两幅作品画面内容、思想表达乃至画面构图都截然不同。
但唐克斯能感受到两幅作品若有若无的相似性。
安娜自然也能。
这是一种气质上同源的感觉,就像乔尔乔内和提香就算那些画法不一,构图不一的作品,他们乃至改变了整个西方美术史的威尼斯画派众多画家,追寻起来,作品上都能找到一点点开派祖师贝利尼的感觉。
这种感觉又介于抄袭、借鉴,甚至是单纯的相似的巧合之间。
很是微妙。
伊莲娜小姐当然不会此刻提起酒井胜子的话,这实在是太失礼了,也太不公平了。
以她的身份。
她当众提及抄袭,几乎就会立刻宣判身前的崔小明画展的彻底失败,乃至职业生涯的死亡。
甚至。
退一万步说,就算内里真有“抄袭”的存在,又是谁抄袭了谁呢?
崔小明放言高论,十分自信的模样,看上去不像是抄袭者。顾为经的作品会被挪到偏远处的展台,是不是就是组委会得知了某些不足为外人称道的隐秘信息?
从逻辑上讲,顾为经是那个抄袭者,没准才更合理。
甚至说到画法。
崔小明原原本本的走出了一门属于自己的绘画方式。
而顾为经。
他的画法完成度更高,但骨子里的基础,依旧是在拾人牙慧而已。
然而——
伊莲娜小姐心中就是有一根刺。
换一个场合,换一种情况,她大概真的有兴趣,给身前的年轻人一支香槟的时间,乃至更久,看到那幅《新·三身佛》后她就动了念想去见见崔小明。
可现在。
安娜心里觉得不舒服。
崔小明说:“伊莲娜女士,告诉您,怎么设计中间的佛陀和旁边的金钱女神的透视关系,让我费了很大的一番功夫,最后,是——”
酒井胜子在她的耳边说:“崔小明,他只是一个抄袭者而已,他抄袭了顾为经的作品。”
崔小明说:“关于色彩,我参考了阿富汗群山之间的原始塑像的色彩设计——”
酒井胜子在她的耳边说:“崔小明,他只是一个抄袭者而已,他抄袭了顾为经的作品。”
崔小明举了举酒杯:“我一直认为,阿富汗和新加坡,他们地理位置非常遥远,一个身处内陆,一个身处群山。但他们又有某种相似的特质。路上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
酒井胜子在她的耳边说:“崔小明,他只是一个抄袭者而已,他抄袭了顾为经的作品。”
崔小明。
他只是一个抄袭者而已,他抄袭了顾为经的作品。
是酒井胜子的声音太坚定,太阴魂不散,亦或是在心底的最深处,安娜本能的就是无法相信,那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那幅仿佛有千言万语在向她讲的作品,才是真正的抄袭者。
她希望侧耳倾听,却又怎么都无法进入状态,认真的听下去。
“够了!”
突然。
安娜抬起了手。
第742章 顾先生和安娜小姐的第一次见面,初时气氛并不好(上)
19世纪,人类对于纯粹机械造物设计的极致,约莫应该逃不过差分机。
它是一种在电子管发明以前的人们对于计算机的初始想象,靠着无数齿轮协同转动运算差分方程。英国科学家巴贝奇率先设计出了上百页的图纸,完整版将拥有超过4000枚齿轮,超过2.5吨的重量。
它的原理与设计皆天衣无缝,但因为齿轮数量实在太多,啮合起来总是会因为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卡住,在烧完了皇家科学学会和赞助人的几笔数额大大小小的资金以后,便认为终究是无法建成的巴别塔,封存入库。
直到1991年,在巴贝奇诞辰两百周年之际,皇家科学学会为了纪念旧日人类对于纯粹精密机械的想象,才生产出了一台完整可动的差分机。
实际上。
没准这世上早已有着比差分机更复杂,更精密,也更庞大的“齿轮机器”,早在巴贝奇先生鼓捣出差分机的图纸之前,它就已经轰轰隆隆的运行了成百上千年——
人际社会。
莱佛士酒店里的社交晚宴,便是一台占地面积数百平方米,由镀金的水晶吊灯和厚重的波斯织物地毯做为装潢的差分机。
它由几个焦点人物,几枚最大、最坚固的齿轮做为运转的轴承与核心,数十枚小一些的齿轮围绕在它们的四周旋转,人群的每句话,每个微笑,每一次的举杯,又是更小的迷你齿轮。
成百上千。
啮合为一。
所有这一切组成的机械,不出意外的情况下,将会就这么叮叮铛铛的运转上两、三个小时,直到消耗掉所有维持运转的社交能量,喷吐出几条让人功成名就的纸带,然后齿轮心满意足的悄然的散去,等待下一次不同场合下,再和不同齿轮的汇聚重组。
庞大的机器,并非总是能运转正常的,也并非总是能顺利喷吐出让人功成名就的运算结果的。
冲突。
碰撞。
举杯相庆间的阴阳怪气与笑里藏刀。
它们便是齿轮和齿轮之间时不时的混入的小砂砾。
当社交机器运转中慢慢的变得艰涩的时候,就需要通过机敏、善辩、富有自嘲精神来化解尴尬,或者快去请杨老师这样的人出马,甩着油乎乎的大舌头,把齿轮中间的小沙砾给舔开。
能用聪明才智将可能的难堪和窘迫消弥于无形,一直是上流社交宴会上最被人称道的天赋之一。古典时代的欧洲沙龙上,靠着这样的能力,混的如鱼得水、飞黄腾达的宾客,历史上可不止一个两个。
崔小明便是很有天赋的人。
他应付的棒极了。
他注意到了伊莲娜小姐在握手前的片刻犹豫,立刻便将握手变为了一个巧妙俏皮的宫庭屈膝礼,既显得拥有让人开心的幽默感,又避免了让自己尴尬。
甚至,他连伊莲娜小姐的犹豫是因为不愿意和刚见面的年轻男人表现出如此亲近,都考虑到了。
这是一个足以博得满堂彩的经典应对。
但也有些尴尬,它实在是连续做一万次宫庭屈膝礼也没有办法成功化解。
比如,你正兴高采烈的和评论家大谈特谈自己对艺术的雄浑构想,准备博得对方的欣赏与称赞,结果话才说到一半,却被轮椅上的《油画》栏目经理,伸出手说“够了”。
差分机里不是卡了一粒沙,而是被丢进去了一块巨石,杨老师再如何舔功了得,也没办法把它舔的消失。
再说。
老杨的舔人工时费很贵的好吧!他珍藏的小段子是用来逗伊莲娜小姐姐开心的,他崔小明算什么呀。
于是。
伊莲娜小姐的话声出口。
崔小明的笑容僵硬在了脸上。
骄傲的望着儿子,头顶放光的崔轩祐的笑容僵硬在了脸上。
四周正在用好奇与羡艳的目光谈笑间看着这里的众人,笑容也都凝固住了。
运转正常的社交机器刹那间被“够了”两个字眼卡住。
她抬起手指,齿轮便全部停止转动,只剩下下了空洞的白噪音,那种四周众人宛如老式电影胶片机空转时沙沙呼吸声。
“噗。”
老杨倒是在心里忽然一下笑了出来。
曹老门人弟子们错综复杂的关系姑且不提,他对崔小明这对父与子,实在无太多好印象,乐意看他吃个大瘪。
但是随即,他又觉得安娜的心思真是“君威难测”。
刚刚她还流露出对崔小明很有兴趣的样子,转眼之间,就让人家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