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能大画家 第1046节

  要是《油画》杂志上,能提到两句他是如何创作出《新·三身佛》的,那直接就能起到一锤定音般的效果。

  只要有讨论,有“良性”的批评,都是对他作品的原创属性的背书。

  抄袭,是一个人抄了另一个人。嫌疑人抄了受害者。

  他的作品是原创的。

  那么就算出现有关抄袭的争论,他肯定也不是抄袭的那一方。

  伊莲娜小姐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她盯着崔小明笑意盈盈的脸。

  “崔小明,他只是一个抄袭者。他抄了顾为经的作品。”女人的耳边,仿佛听到了酒井胜子的声音。

  《新·三身佛》与《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

  两幅作品伊莲娜小姐都看过了。

  是有一点点的相似。

  不是内容的相似,他们都采取了东西合壁的绘画路线,但实现这种气质的艺术思路截然不同,崔小明的作品更贴近于印象派的那种西方油画式样绘画路线,顾为经的作品反过来,透视关系更加贴进平面感更强一点的东夏传统国画。

  伊莲娜小姐没有看过原始版本的《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在她眼中,摆在狮城双年展展览架上的两幅作品画面内容、思想表达乃至画面构图都截然不同。

  但唐克斯能感受到两幅作品若有若无的相似性。

  安娜自然也能。

  这是一种气质上同源的感觉,就像乔尔乔内和提香就算那些画法不一,构图不一的作品,他们乃至改变了整个西方美术史的威尼斯画派众多画家,追寻起来,作品上都能找到一点点开派祖师贝利尼的感觉。

  这种感觉又介于抄袭、借鉴,甚至是单纯的相似的巧合之间。

  很是微妙。

  伊莲娜小姐当然不会此刻提起酒井胜子的话,这实在是太失礼了,也太不公平了。

  以她的身份。

  她当众提及抄袭,几乎就会立刻宣判身前的崔小明画展的彻底失败,乃至职业生涯的死亡。

  甚至。

  退一万步说,就算内里真有“抄袭”的存在,又是谁抄袭了谁呢?

  崔小明放言高论,十分自信的模样,看上去不像是抄袭者。顾为经的作品会被挪到偏远处的展台,是不是就是组委会得知了某些不足为外人称道的隐秘信息?

  从逻辑上讲,顾为经是那个抄袭者,没准才更合理。

  甚至说到画法。

  崔小明原原本本的走出了一门属于自己的绘画方式。

  而顾为经。

  他的画法完成度更高,但骨子里的基础,依旧是在拾人牙慧而已。

  然而——

  伊莲娜小姐心中就是有一根刺。

  换一个场合,换一种情况,她大概真的有兴趣,给身前的年轻人一支香槟的时间,乃至更久,看到那幅《新·三身佛》后她就动了念想去见见崔小明。

  可现在。

  安娜心里觉得不舒服。

  崔小明说:“伊莲娜女士,告诉您,怎么设计中间的佛陀和旁边的金钱女神的透视关系,让我费了很大的一番功夫,最后,是——”

  酒井胜子在她的耳边说:“崔小明,他只是一个抄袭者而已,他抄袭了顾为经的作品。”

  崔小明说:“关于色彩,我参考了阿富汗群山之间的原始塑像的色彩设计——”

  酒井胜子在她的耳边说:“崔小明,他只是一个抄袭者而已,他抄袭了顾为经的作品。”

  崔小明举了举酒杯:“我一直认为,阿富汗和新加坡,他们地理位置非常遥远,一个身处内陆,一个身处群山。但他们又有某种相似的特质。路上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

  酒井胜子在她的耳边说:“崔小明,他只是一个抄袭者而已,他抄袭了顾为经的作品。”

  崔小明。

  他只是一个抄袭者而已,他抄袭了顾为经的作品。

  是酒井胜子的声音太坚定,太阴魂不散,亦或是在心底的最深处,安娜本能的就是无法相信,那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那幅仿佛有千言万语在向她讲的作品,才是真正的抄袭者。

  她希望侧耳倾听,却又怎么都无法进入状态,认真的听下去。

  “够了!”

  突然。

  安娜抬起了手。

第742章 顾先生和安娜小姐的第一次见面,初时气氛并不好(上)

  19世纪,人类对于纯粹机械造物设计的极致,约莫应该逃不过差分机。

  它是一种在电子管发明以前的人们对于计算机的初始想象,靠着无数齿轮协同转动运算差分方程。英国科学家巴贝奇率先设计出了上百页的图纸,完整版将拥有超过4000枚齿轮,超过2.5吨的重量。

  它的原理与设计皆天衣无缝,但因为齿轮数量实在太多,啮合起来总是会因为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卡住,在烧完了皇家科学学会和赞助人的几笔数额大大小小的资金以后,便认为终究是无法建成的巴别塔,封存入库。

  直到1991年,在巴贝奇诞辰两百周年之际,皇家科学学会为了纪念旧日人类对于纯粹精密机械的想象,才生产出了一台完整可动的差分机。

  实际上。

  没准这世上早已有着比差分机更复杂,更精密,也更庞大的“齿轮机器”,早在巴贝奇先生鼓捣出差分机的图纸之前,它就已经轰轰隆隆的运行了成百上千年——

  人际社会。

  莱佛士酒店里的社交晚宴,便是一台占地面积数百平方米,由镀金的水晶吊灯和厚重的波斯织物地毯做为装潢的差分机。

  它由几个焦点人物,几枚最大、最坚固的齿轮做为运转的轴承与核心,数十枚小一些的齿轮围绕在它们的四周旋转,人群的每句话,每个微笑,每一次的举杯,又是更小的迷你齿轮。

  成百上千。

  啮合为一。

  所有这一切组成的机械,不出意外的情况下,将会就这么叮叮铛铛的运转上两、三个小时,直到消耗掉所有维持运转的社交能量,喷吐出几条让人功成名就的纸带,然后齿轮心满意足的悄然的散去,等待下一次不同场合下,再和不同齿轮的汇聚重组。

  庞大的机器,并非总是能运转正常的,也并非总是能顺利喷吐出让人功成名就的运算结果的。

  冲突。

  碰撞。

  举杯相庆间的阴阳怪气与笑里藏刀。

  它们便是齿轮和齿轮之间时不时的混入的小砂砾。

  当社交机器运转中慢慢的变得艰涩的时候,就需要通过机敏、善辩、富有自嘲精神来化解尴尬,或者快去请杨老师这样的人出马,甩着油乎乎的大舌头,把齿轮中间的小沙砾给舔开。

  能用聪明才智将可能的难堪和窘迫消弥于无形,一直是上流社交宴会上最被人称道的天赋之一。古典时代的欧洲沙龙上,靠着这样的能力,混的如鱼得水、飞黄腾达的宾客,历史上可不止一个两个。

  崔小明便是很有天赋的人。

  他应付的棒极了。

  他注意到了伊莲娜小姐在握手前的片刻犹豫,立刻便将握手变为了一个巧妙俏皮的宫庭屈膝礼,既显得拥有让人开心的幽默感,又避免了让自己尴尬。

  甚至,他连伊莲娜小姐的犹豫是因为不愿意和刚见面的年轻男人表现出如此亲近,都考虑到了。

  这是一个足以博得满堂彩的经典应对。

  但也有些尴尬,它实在是连续做一万次宫庭屈膝礼也没有办法成功化解。

  比如,你正兴高采烈的和评论家大谈特谈自己对艺术的雄浑构想,准备博得对方的欣赏与称赞,结果话才说到一半,却被轮椅上的《油画》栏目经理,伸出手说“够了”。

  差分机里不是卡了一粒沙,而是被丢进去了一块巨石,杨老师再如何舔功了得,也没办法把它舔的消失。

  再说。

  老杨的舔人工时费很贵的好吧!他珍藏的小段子是用来逗伊莲娜小姐姐开心的,他崔小明算什么呀。

  于是。

  伊莲娜小姐的话声出口。

  崔小明的笑容僵硬在了脸上。

  骄傲的望着儿子,头顶放光的崔轩祐的笑容僵硬在了脸上。

  四周正在用好奇与羡艳的目光谈笑间看着这里的众人,笑容也都凝固住了。

  运转正常的社交机器刹那间被“够了”两个字眼卡住。

  她抬起手指,齿轮便全部停止转动,只剩下下了空洞的白噪音,那种四周众人宛如老式电影胶片机空转时沙沙呼吸声。

  “噗。”

  老杨倒是在心里忽然一下笑了出来。

  曹老门人弟子们错综复杂的关系姑且不提,他对崔小明这对父与子,实在无太多好印象,乐意看他吃个大瘪。

  但是随即,他又觉得安娜的心思真是“君威难测”。

  刚刚她还流露出对崔小明很有兴趣的样子,转眼之间,就让人家闭嘴。

  换成自己这样成熟稳重、威严霸道的专业助理,能不能舔得对方的关注?

  杨德康心中又有了点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的彷徨。

  连他都觉得。

  刚刚的崔小明,表现的已经蛮不错的,除了不擅长讲段子,已有他杨老哥八成的功力。

  ……

  崔小明此刻真的就是尴尬的不知所措了。

  年轻人谈到一半的话卡在嗓子里,眼神有点困惑,更多则是迷茫。

  他不知道自己是哪里说错了话,更不知道,应该要如何应付接下来的场面。

  “我,呃,我,伊莲娜小姐,您……”

  他踟蹰的暴露在众人目光的中心,之前让自己还无比享受的旁观者的视线,此刻却像是寒冷的冰刀。

  崔小明嘴唇开合了几下,捏着香槟杯的手指指尖有点发白,他下意识的把视线看向别的方向,却又不知该向谁求助。

  他的父亲似乎比他更加茫然无措。

  水晶吊灯下的年轻人,现在的模样,倒真的有点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鹌鹑的意思了。

  他连想要体面的结束对话,都不知道该如何离开。

  “对不起,我很抱歉,崔先生。”

  倒是安娜开口,替他解了围。

  “你讲的很好,《新·三身佛》本身看上去也是一幅不错的作品。只是我突然稍微有一点点不太舒服。”女人说道,“不是你的问题。只是暂时,我可能不能做您的好听众了。只有已经理解,才能学会倾听。”

  安娜盯着对方的眼睛,“有些东西,我可能需要先想一想,理解清楚。嗯——给我一点时间,可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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