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唯独没有人在意,他在学校里的成绩是怎样的,他是不是比所有同学都努力,是不是有成千上万种的不甘和孤独,燃烧在心里。
顾为经一直都不喜欢苗昂温。
苗昂温早已在他的生活中远去,被他远远的甩在身后。
可当他站在灯火辉煌的上流宴会的大厅里的时候,多年以前校园舞会,他射向苗昂温的冷冷嘲笑,依旧笼罩着自己。
望着被人群所环绕、被围拢中心,宛如被觐见的女王一般的身影。
顾为经忽然变得有些索然无味了起来。
他们本就没有任何共鸣。
他所觉得亲近的那位伊莲娜小姐,被《月亮报》讽刺让他觉得生气的伊莲娜小姐,那个画在油画布上的伊莲娜小姐。
从来都不是真正的伊莲娜小姐。
那只是恰好满足了艺术家的某种情感期待的模糊的影子罢了。
走近了,就碎掉了。
就像对方欣赏的那位侦探猫,被她在欧洲美术年会上追捧的落寞画家,那个被当作家族博物馆名字的侦探猫。
大概从来也不是真正的他。
那只是恰好满足了伊莲娜小姐的某种情感期待的模糊的影子罢了。
都不需要走进,她轻轻的呼吸一下,就知道你们并不是同样的人。
还是树懒先生好。
侦探猫和树懒先生之之间才是真正的欣赏与喜爱。
他和伊莲娜小姐——那只是两种人对于两种模糊的影子,两种模糊的想象罢了。
叶公好龙。
相看两厌。
这种差距不是系不系扣子,戴没戴金表,就能弥补的了的。
苗昂温即使那天松开了那粒扣子,他仍然是同学眼中出租车司机的儿子。顾为经即使戴上了老杨的金表,在对方心中,何常不是根本就没有资格走到身边的人呢。
顾为经随手把香槟杯放在桌子上。
他转过身,走向远离人群的方向,拿着从酒店带过来的书,继续默默的读着。
宴会厅在这一刻,分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个世界喧闹,一个世界安静。
顾为经独自站在喧闹惊扰不到的角落处,默默的阅读着他的书。
保持安静,这是喧闹的世界对安静的世界的冷落。
远离喧闹,这是安静的世界对于喧闹的世界的礼貌。
如果不是唐克斯那里,还没有给他答复,顾为经几乎想要离开了。
「1823年10月29号,星期三。」
「今晚掌灯的时候,我又一次的见到了歌德,发现他的两只眼睛炯炯有神,正在全神关注的看着什么……他和我说,艺术的生命在于表现个别与特殊。」
「不用担心具体的事物无法引起共鸣,不用担心你胸中涌动的情感无法找到相似的影子。任何个性,不管它多么特别。任何事物,从石头到人,都具有共性。」
「“你需知道。”——歌德看着我,语气沉静,“你须知世上的一切皆会重复,只需在特殊的时间,遇上特殊的人。”」
「……」
顾为经翻过手里《歌德谈话录》的一页。
——
安娜和策展人唐克斯握了握手。
“很抱歉。”
她对唐克斯说道。
唐克斯知道对方是在为下午的失陪而道歉,他摆摆手,示意不要放在心上。
“斯万先生。”他念了右手边的那位CDX画廊合伙人的名字,“他告诉我,有环境问题的专家说,按照现在这个气候变暖和海平面上涨的速度,再过100年,甚至更早,在本世纪末,如今这一代很多年轻人就能看到的那一天,新加坡有超过30%的国土面积,有可能就沉入海底。再过两到三百年,整个新加坡就会完完全全的被太平洋所淹没,那是的卫星地图上,印度洋和太平洋链接的海峡和水道,几乎会完全消失。”
“那时候如果有人从卫星照片上看,整个新加坡,就只会剩下武吉知马山山上的一小点,几百平方米大小的,露出海平面的一个小土包。”斯万先生用手指在手里的香槟的上缘绕了一圈,示意那时的新加坡,很可能只能剩下香槟杯口那么大小的一小块地方。
“今天我们在这里所看到过的一切,所有的都市霓虹都会完完全全的消失。就剩下一个小土包,东夏的阿里巴巴集团,正在滨海区建的那座305米高的‘珊顿路8号’大楼,或许会能有几层楼露出海面。如果它能在海中立住的话。”高鼻深目蓝眼睛的斯万先生耸了耸了肩膀。
“真是可怕的一件事呀。想想看,如果我们不做些什么,今日的一切人间喧嚣都将会沉没入海底,就像是失落的亚特兰蒂斯一样。”
旁边的人又齐齐的发出一声叹息。
“所以,这才是艺术存在的意义?所谓的觉察。Phin,Phin,过来。到前面来。”
斯万先生打了个响指,要人群里的那位有落腮胡子的马尔代夫画家走到人前来。
画家的年龄看上去比斯万还要大上一些,却被他像是介绍自家晚辈子侄一样,颇为亲热的搂住肩膀。
“PHIN的那幅《武吉知马》,在场的很多人都应该看过了吧。不同凡响,他棒极了,不是因为他是CDX的人,我才这么说。而是因为他本身就棒极了,他才能成为CDX的一员。他来到CDX画廊已经五年了,取得了一些成绩,但还不够。我知道他还有潜力,我也知道他还有能量。去年六月份,当他把关于那幅《武吉知马》的设想,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就知道……”
“PHIN,是时候了。”斯万扭头望了一眼个子稍矮一些的画家先生,“我当时是这么跟你说的吧,我说,是时候了,PHIN,今天会是属于你的一年。新加坡的双年展,将会是属于你的舞台。”
“觉醒。这就是他作品里所蕴含的力量,那幅作品,让人觉醒。”CDX的合伙人,看向伊莲娜小姐:“过几天,Phin有个个人艺术专题讲座。就在这家酒店,就在这里。Phin有这个荣幸能邀请您到场么。”
伊莲娜小姐似在思考。
“Come on!”斯万先生可怜巴巴的说道:“我知道您喜欢侦探猫,嗯,但是艺术是有不同种的展现姿态,您肯定比我更懂这个道理。我不请求您给他一篇采访,我哪有这个资格呢?”
“我只请求您给他的机会么?有空的话,来听一听他的讲座,就像个朋友间的小聚会一样。我保证他真的是一个很有潜力的画家,真正的清醒的艺术家。”
安娜似乎被斯万有一点点说动了。
她没有答应,也没有立刻拒绝。
“我这段时间日程很忙,不出意外的话,画展期间我可能还要抽出一天时间,暂时离开一下新加坡。Phin,我可以这么叫您么?”
“当然,当然。”
落腮胡的画家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容。
伊莲娜小姐盯着那张笑脸片刻。
忽然之间。
她又有一点意兴阑珊了起来。
《武吉知马》绝对算不是糟糕的作品,它就算没有斯万口中的觉醒的力量,也算不上空洞。
唯一的问题就只是套路化。
恰如眼前这个套路化的笑容。
画家似乎为了方便自己讲话,背主动的向前倾的,深深的法令纹堆在一起,有点沧桑,也有一点点的滑稽。
伊莲娜小姐见过无数类似《武吉知马》的优秀作品,它们的存在是画家为了讨好评委而生的。
伊莲娜小姐也见过无数类似眼前Phin先生脸上的微笑,它们的存在,也是画家为了讨好伊莲娜家族而生的。
讨好不是弱者的错。
它只是让人觉得无聊。
每一句都好听,每一句话都想的投其所好,所以每一句话都代着相似的回音。
她的身前有一片无穷大的连绵森林,有一万株树木都在拼命的摇曳着枝头,在对她沙沙作响。
可是树懒。
她就是总是很难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棵树。
“《武吉知马》我看过了,不错的,但过于套路化的一点,不是么?”伊莲娜小姐审视的望着对方,“所以我问你一个问题,套路化的优秀作品,我看了有很多。为什么我一定要去你的讲座。你有什么能打动我地方。”
第741章 六耳猕猴
大家的目光全又都落在了斯万身边的画家的身上,默默的期待着他的回答。
“我,呃……”
画家大概是第一次领略到安娜锐评的威力。
他没有预料到伊莲娜小姐的言辞会如此的直白,一时间因紧张而略微的语塞。
“别紧张,有什么就说什么。”斯万捏了一下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说套话。
CDX画廊自然有一整套面对媒体时的讲话与宣发策略,类似沉入海平面的新加坡与只剩一个小土包的武吉知马山什么的。
这样的说辞放在宴会上,做为活跃气氛的小小调剂,倒是不错。
用来敷衍轮椅上的女人直接的提问,想要蒙混过关,就未免过班门弄斧了。
艺术、金钱、权柄是伊莲娜家族绵延至今的三大法宝,他们创立《油画》杂志社已经超过了一百年,坐在金币之上,控制着艺术世界最有权柄的传媒喉舌也超过了一百年。她不会是随便拿手指在香柄杯口转一圈,就能打动的人。
不过也比斯万想象的好。
伊莲娜女士既然询问了个问题,说明那幅《武吉知马》的作品没有完全打动她,可她起码还是愿意给一个机会。
Phin意识到了接下来他的回答,很可能干系到他在新加坡双年展上成败。而新加坡双年展上的成败也几乎意味着他艺术生涯的成败。
他变得更紧张了。
有什么能打动她的东西,有什么能吸引伊莲娜小姐的话题……他在心中翻来复去的想。
“到时候……到时候可能会有很多知名人物到场,有些是您的朋友,有些是有趣的学者……”他嘴里连报了好几个名字,紧紧盯着安娜的脸。
画家注意到伊莲娜小姐的神情没有任何的变化。
他意识自己可能没回答好,立马改口,换了另外一个安娜应该一定会感兴趣的话题:“缪斯计划的考察代表也会来到现场,您肯定知道,他们的基金会在敲定一个年度的艺术家赞助名单……”
“这很好,祝您成功。”
伊莲娜小姐微微颔首,礼貌的结束了这个话题。“听上去蛮有趣的,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会到场的。”
身边陪同她出现在晚宴会场的女秘书艾略特适时代替安娜和一边策展人唐克斯说起话来,转移了众人注意力的焦点。
“别……我一直很喜欢伊莲娜家族的。”画家的脸色有点苍白。
他不知道女人为什么迅速之间,就失去了兴趣,他生怕人家以为自己提起缪斯计划是意图威胁,望着已经行到另一边的安娜的背影,解释道:“我很喜欢您在欧洲美术年会——”
“好了。”
斯万拉了他一把,把自己旗下的画家拉到了旁边。
“别太失望,应付好这次酒会。需要公关的目标有很多,关于伊莲娜家族那边,我们本来就是想试一下而已。伊莲娜小姐本身也不是投票评委。”他安慰道。
画家先生脸色丝毫没有受到安慰的模样。
“可她比所有投票评委都更加重要。”
他盯着正在策展人唐克斯身边的安娜小姐,像是被驱逐出宫廷的失意者般的灰心丧气。
“她不会有时间来的,对么?《油画》杂志社是不会有时间来的……我知道的,她是不会有时间的。你带我认识她,我却搞砸了。”
斯万只是无言的拍了拍画家的肩膀,说了一句和老杨颇为异曲同工的话语:“大人物们,他们总是难以琢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