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朝阳到了图书馆后见到了大江健三郎,客气的握手寒暄。
大江健三郎五十年代出道,1958年以一篇《饲育》一鸣惊人,获得当年的芥川文学奖此后陆续获得过日本及海外的多个文学奖项,直到1994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更是将他个人在日本文坛的名气和地位推向了巅峰。
因为是成长于日本投降,美军对日本实行军事占领时期,大江健三郎一向主张反对侵略战争,也是日本国内知名的左派文人之一。
两人步入会场,林朝阳这张脸大学生们不熟悉,但大江健三郎早已因为诺贝尔文学奖成为了日本国内妇孺皆知的大作家。
见两人走在一起,学生们哪里还不知道这肯定就是今天的两位主角了,现场顿时响起学生们自发的欢迎掌声。
大江健三郎很有风度的朝学生们挥了挥手,林朝阳也朝学生们点头致意。
来到台上,向学生们自我介绍一番,近藤直子客串起了今天的主持人。
「今天我们很荣幸的邀请到了大江健三郎先生和来自中国的林朝阳先生,两位都是在本国拥有举足轻重影响力的知名作家,并且也有很高的国际知名度。
今天这场对话近藤直子坐在林朝阳和大江健三郎的中间做简单的串场时,林朝阳的眼神随意的扫视看交流会现场。
才注意到今天不仅有数百位慕名而来的学生,前排还做了几位举着相机的记者,他赫然看到了朝日电视台的台标。
他可不认为朝日电视台会无聊到来报道日本大学内的交流会,哪怕对话的双方都是知名作家,这想必又是陶玉书的操作。
夫人这颗望夫成龙的拳拳之心,为夫感受到了。
然后他的眼神又扫到了坐在前排的大并惠子,她的座位在第一排,并且角度也是最好的,果然是VIP待遇。
「两位里,大江先生写作的时间早一些,从五十年代开始,林桑是从七十年代开始的。
品读两位的作品,大江先生写四国森林,林桑在《闯关东》和《猎人安布伦》里也写过中国东北的家乡。
在这一点上两位似乎有一种不谋而合的默契,你们认为这种地域性何以成为超越地域的文学能量呢?」
近藤直子问出了今天交流会的第一个问题,林朝阳和大江健三郎谦让了一番,由大江健三郎先回答了一番,接看轮到了林朝阳。
他握着话筒,轻咳了一声,「创作中带有故乡的元素是因为故乡就是我们的底色,当我们长成大人,离开家乡的那一刻起,故乡就成了我们的精神原点。
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作家们都习惯于在作品中流露出对故乡的眷恋的原因之一。
另外我还有个不成熟的看法是,我读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有个深切的感受是地域性从来不是封闭的,他在关乎我们每一个个体的同时,也是时代的反映。
当我们要在作品中体现对现实和人间的关切,故乡也就成了‘站在高处俯瞰人间」最有利的高点。」
林朝阳的声音沉稳而有力,不疾不徐,传递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极具思辨能力的回答让坐在对面的大江健三郎微微点了点头,在场有几个学生似乎对他的回答非常欣赏,自发的鼓起了掌,带动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第627章 林朝阳生平考
「最后的问题,两位在文学创作上所取得的成就世所瞩目,大江先生在作品中呼吁‘后人道主义」,林桑也曾经提出‘文学作品要喜闻乐见」的观点。
在你们看来,今天这个时代文学还能否承担救赎的功能?你们如何看待当前所处的困境是如何看的?」
交流会进行了近一个半小时,多数内容都围绕着形而上的意识和观念进行讨论,话题并不亲民。
但在场的学生们却听得如痴如醉,能来今天这场交流会的,都是深度文艺青年,沉醉于林朝阳和大江健三郎交谈之中所进发出的思想的火花和光芒。
交流会进行到尾声,近藤直子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大江健三郎思良久才说道:「文学担负起社会职责是时代造就的,同样的,它所面临的困境也是时代造成的。
在这个科技发展日新月异的时代,人们的注意力和喜好被太多的娱乐方式所吸引,我们不能苛求文学能像19世纪那样蓬勃的发展。
至于说‘救赎」,这个说法太大了,任何艺术形式都无法承载这样宏大的命题,文学充其量是给那些愿意亲近它的读者一点生活和生命上的启发。」
大江健三郎回答完问题,近藤直子和在场学生们的目光又看向了林朝阳「其实我们谈文学,它所有的文本阅读之外的属性,都是人为的附加上去的。正如大江先生所言,是时代所造就的。
褪去宏大的叙事色彩,我们只谈论写作本身,其实它是一件非常私人的事,这也就造成了文学作品的传播必然有它的局限性。
过去一个多世纪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名著诞生?其实很大程度上是西方国家的文化在坚船利炮的掩护下形成了一种强制性的‘普世价值」。
而在当今的社会,全球化正成为趋势,但文学在媒介传播中的边界反而被压缩了,这其中当然有其它娱乐方式的影响。
我认为,归根结底的原因还是文学回归到了它本该有的位置。
创作的是个体,阅读的也是个体。
若能得到万千人的喜爱与共鸣,是创作者之幸,不是可以强求的结果。
但我相信,文学依然是那簇试图照亮人类精神洞穴的微弱火种,刺破黑暗,布洒光明,就是火种存在的意义。」
低沉、温和的嗓音回响在会场内,林朝阳的观点跟大江健三郎相似,但在阐述方式上明显更加积极和有力量。
这也很符合中国人和日本人的性情。
对于在场的青年学生来说,林朝阳富有朝气和希望的说法无疑要更契合他们的心境。
在他回答完问题之后,现场掌声雷动。
接下来的提问环节,近藤直子点到了一位脸颊跟身形同样瘦长的男生。
「我读过林先生的《入师》和《渡舟记》,您的作品在很多国家都很受欢迎,而大江先生的作品销量可能只有林先生的十分之一,请问大江先生,您如何看待这种现象呢?」
大江健三郎听完这个问题,脸上露出自嘲的笑容。
「说实话,很嫉妒。」
现场顿时哄笑起来。
他继续说道:「不过嫉妒解决不了问题。林桑能够很好的把握文学性和阅读趣味的平衡点,这是一种超越常人的天赋。
从我个人的角度出发,其实在年轻时也考虑过是不是应该写一些更轻松的内容,后来发现我好像做不到。
再后来慢慢的也想通了,轻盈的文体与沉重的主题是可以并存的,只是并不是每个人在创作的时候都能够抛开个人情绪和观念。
但我想,这也是文学的魅力,正因为每个人精神世界的多彩,才会让读者感受到这个世界的不同。」
大江健三郎的回答很真挚,瘦长男生躬身表示感谢,底下的学生们纷纷鼓掌。
轮到对林朝阳提问时,近藤直子注意到一位情绪非常高昂的男生,他戴着方框眼镜,一直高高的举着手。
「这位同学,请你来提问。」
眼镜男站起身,推了推镜框「你好,我是经济学部的山田幸雄。我想问的是,林先生你的作品《闯关东》和《棋圣》里都有反日的情节,您似乎对我们日本很有敌意。」
眼镜男的语气础础逼人,虽然是提问,但语气更像是洁问。
他的问题问完后,近藤直子的脸色然不悦,一旁的大江健三郎眉头轻轻挑动,下面的学生们中间也出现了一些骚动,齐齐望着台上的林朝阳,好奇他会如何应对。
面对眼镜男的指责,林朝阳面色波澜不惊,沉吟了片刻才开口说道:
「山田先生刚才提到了两件事,一是认为我作品中有反日情节,二是觉得我对日本有敌意。
我想在谈这两件事之前,我们首先要建立起谈话的基础,即日军在二战期间所发动的侵略战争对中国、美国和很多亚洲国家的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
不知道这位先生认可不认可这个历史事实呢?」
眼睛男脸色露出犹豫之色,他既然问出刚才的问题,显然是个地道的右派。
林朝阳的反问让他很难受,小日子虽然这些年来一直没停下过偷偷摸摸篡改历史教科书的事,
但他们这一代人显然还无法做到像十几二十年后那么恬不知耻的全盘否定的。
况且,林朝阳特意提到了「美国」,现在的日本仍有美军驻扎在此,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后世人们一提起驻日美军,想到的都是《美日安保条约》。
可实际上当年美国对日本是「占领」状态,麦克·阿瑟这个驻日盟军最高统帅就是天皇的爷爷在这样的语境下,眼镜男即便是右派,也无法鼓起勇气否认这段历史。
「是。」他艰难的吐出这个回答。
林朝阳满意的点了点头,「好,那我回答你刚才的问题。」
「第一,你所说的‘反日」是个错误的概念,不是‘反日」,而是「抗日」。家里进了强盗,
难道拿起刀枪回击也是错误吗?
现在二战过去了这么多年,日本国内可能有些人会逐渐生出了一些奇怪的想法。
比如,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我们也道过歉了,你们怎么还总是在抱怨、仇视呢?
很多人应该了解,中国人向来讲究以史为鉴,尤其是喜欢总结和归纳古人失败的地方,同样也是警惕我们自身,不要再犯跟过去同样的错误。
13世纪忽必烈对日本发动两次战争,这是日本第一次受到来自大陆的大规模军事攻击,却成功克服了这次危机。
你们将倾覆元军的台风称为‘神风」,此后几百年这两场一直是日本历史上为之大书特书的战役,并将蒙古人称为元寇。
如果按照你的逻辑,日本这么宣传是不是也有不妥?既然都是过去几百年的事了,又何必拿出来说呢?
日本当年胜了两场仗,可以传扬数百年。
而中国身为二战的受害者,连谈论这点事的自由,你觉得这合适吗?」
林朝阳神色严肃,驳斥的每一条理由都入情入理,最后他语气犀利的反问更是让眼镜男有些不知所措,眼神慌乱。
林朝阳轻蔑的看了一眼对方,又接着说道:
「我们再来说说第二条,我对日本是否有敌意。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问问山田先生,你对中国是否有敌意呢?」
「额—
山田幸雄犹犹豫豫,不敢作答,他意识到了林朝阳话中的陷阱。
既然他刚才的提问充满了攻击性,那必然是有敌意的,既然有敌意,又怎么可能苛责别人对你没有敌意呢?
林朝阳轻笑一下,「那我们姑且就当是没有敌意吧。」
不知为何,听到这话山由幸雄竟然松了口气。
「你姓山田,那么知道自己的姓氏是如何来的吗?」
林朝阳突然转移了话题,山田又是一阵疑惑,不待他回答,林朝阳说道:「1875年之前,除贵族之外,日本平民是不允许有姓氏的。
听山田先生的这个姓氏,想来祖上应该是有山有田。」
话音刚落,台下忽然有些人发出了笑声。
山田幸雄涨红了脸,眼神中写满了愤怒,以为林朝阳是在以用姓氏来羞辱他,
他正要为自己发声,却听林朝阳又说:「在封建社会,平民百姓连姓氏都不配拥有,而在几十年后,正是这些刚刚拥有了姓氏的平民百姓却成了日本有史以来最大一场对外侵略战争的燃料。
男人上战场,老弱妇孺保障后勤,用无数人的心血和生命支撑了统治阶级的野心。」
说到这里,林朝阳轻叹着摇了摇头,脸上写满了悲天悯人之情。
他突然念起了诗:「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吏呼一何怒!妇蹄一何苦!
听妇前致词:三男邮城戌。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林朝阳念诗让翻译犯了难,一时不知该如何翻译,好在近藤直子精通中文,替他口译了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