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高洪波事后回想给自己总结的台词。
在会场他除了激动和呐喊,也干了点正事,比如他抓拍到了一张李拓站在椅子上奋力高呼的照片。
在那张照片里除了有慷慨激昂的李拓,还有面带微笑的林朝阳。
尽管李拓处在画面的最中心,表情和肢体动作也充满了激情,但他根本无法遮掩林朝阳身为“涿县宣言”的主导者和灵魂人物的光彩。
整张照片动静相宜,一边是慷慨激昂的激情,一边是闲庭信步的自信,洗出来后高洪波满意极了。
那天晚上的聚会结束后,高洪波内心的热血仍未退去,回到房间他的手都是颤抖的,他想着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来。
他想到了自己这几天的经历,觉得自己有必要将这些事都记录下来,并利用自己的笔将这些理念传播出去,让更多的人知道。
打定了主意,他写了一个晚上,到第二天上火车时仍然在写,回到家还在写。
两天时间除了吃饭睡觉和赶路,他的所有时间都投入在了这件事上,文章很快出炉,他拿到编辑部提请领导审核。
文章内容获得了通过而且还受到了领导的好评,但对于他想把照李拓和林朝阳的那张照片放在刊物上的想法,领导坚决的拒绝了。
虽然心中有些遗憾,但毕竟文章还能发表,高洪波将那张照片珍藏了起来。
他心里想着,若干年后,这张照片必定会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发展进程的重要见证。
高洪波写《中国文学的震撼发声——记“涿县宣言”的诞生》,注入了自己的全部热情,文章字里行间洋溢着热烈饱满的情感,充满了感染力。
如果说《文化的根》是以其独到的观点、见解来俘获读者的话,那么《中国文学的震撼发声——记“涿县宣言”的诞生》就是以它炙热的情感赢得读者喜爱的,阅读这篇文章,读者的最大感受是有一种参与和见证历史进程的成就感,这样的感觉很难让人抗拒。
这两篇文章发表在同一期刊物上,一个用观点来瓦解读者们的理智,一个用情感来攻陷读者们的情感。
两者相辅相成,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助推着“寻根文学”这股热潮走向更加火热的局面,成为1984年开年后最为火热的文化现象。
燕郊的昌平,中国政法大学。
去年毕业后,陶玉墨和查海升都被分到了政法大学的昌平校区,负责校爱国卫生委员会和校刊的工作。
查海升爱好写诗,对于校刊投入了极大的热情,不仅协助团委办起了政法大学的第一份诗刊,还与国内多所大学的学生组织、刊物和诗人建立了联系。
见他热情这么高,陶玉墨不争不抢,把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校爱国卫生委员会的事务上。
开学半个多月,陶玉墨应付了一波学校的校内检查,又应付完了教育部的一波检查,今天她总算有时间摸摸鱼了。
她坐在办公室,闲来无事翻起了查海升桌头摆的杂志。
查海升负责校刊这些杂志都是利用职务之便公款购买的。
《外国文学动态》《外国文学》《诗刊》《国外社会科学》《世界文学》……
“这个小查真是的,净搞一些这么生涩的东西,谁愿意看?”
陶玉墨口中嫌弃,手上却一直在翻着杂志。
她正自顾自的嘟囔着,查海升走进了办公室,他身后还跟着个穿港衫和直筒裤,留着三七分头的青年。
青年戴了一副眼镜,明明是有些文气的长相,可无论打扮还是说话都透着一股故作洒脱豪爽的姿态,略显做作。
他和查海升从进屋就一直在聊天,透过两人的聊天内容,陶玉墨也大概知道了眼镜青年的身份。
胡东是四川人,现在在南充师范学院中文系的学生,和查海升属于笔友,这次来燕京是为了取查海升的一部诗作《亚洲铜》拿到他们的学生刊物上去发表。
这大半年时间,因为负责校刊和诗刊,查海升接触了许多诗歌圈子里的人物,办公室来来往往的人也多了。
对于其中的大部分人,陶玉墨并不感冒,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受了姐姐和姐夫的影响,心目中早已没有了对于作家和诗人的滤镜,看他们这些人的视角也变得很务实。
在陶玉墨看来,这些人中的相当一部分人都有着偏激、敏感又自大的性格特征,很难让人喜欢。
今天来的这位努力让自己透出一股英豪之气,但跟自身的长相与气质实在是不相符,让人感觉很是别扭。
胡冬与查海升开怀的聊了许久,声音洪亮,吵的陶玉墨都没办法安心看书。
她听着胡冬跟查海升的聊天,眉头皱的越来越紧。
在胡冬的嘴里,除了聊诗,最多的话题就是酒和女人,时不时还要钻出来点荤段子。
胡冬毕竟是查海升的客人,陶玉墨即便心中厌恶,也不想跟同学兼同事闹僵,因此她选择了躲清静,看着快到午饭时间了,便起身去了食堂。
让她没想到的是,她刚坐下没几分钟,查海升和胡冬也出现在了食堂,而且就坐在与她相隔一张桌子的位子。
第365章 不吵一吵,怎么能行?
“对了。海升,你最近看没看《文艺报》上面的那篇文章?”
“你说《文化的根》吗?看了。”
“对,就是那篇,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胡冬的语气夸张,似乎不这样不足以表达他的意见和想法。
查海升看着对方,意外于他的愤慨之强烈。
见查海升面带疑惑,胡冬说道:“你没看出这文章的问题吗?”
“什么问题?”
“它提倡文学要扎根民族文化,其实无非就是看到这几年国内文坛逐渐趋向西方现代派文学,想扭转这股风气。
可问题是我们现当代文学的西方化不是从这几年才开始的,自五四以来便是如此,这难道不也是一种对传统的反叛吗?
再说了,你看它里面的那些言论,看起来忧国忧民,高瞻远瞩,可又具体肯定了哪一种民族文化呢?全是些暧昧、自我矛盾的用词与句子。
我们的民族文化要是真有那么多优点,就不会被西方压在头上这么多年了。
到现在,还不能正视我们与西方国家在文化方面的差距,这不能不说是我们中国文学的悲哀。
林朝阳那种人,搞这种为没落文化当‘守陵人’的操作我倒是不意外,从《棋圣》我就看出他这人端的就是民粹主义那碗饭,一文贼也……”
胡冬一边吃着饭,一边骄横恣肆的大放厥词,很符合这个年代一些愤青大学生的形象,本来他抨击《文学的根》这篇文章,查海升的表情还只是尴尬。
这尴尬一方面来自于他觉得《文学的根》没有胡冬说的那么不堪,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心中非常敬重林朝阳。
等听到胡冬的抨击从文章上升到了个人,查海升觉得自己不能这么任由胡冬说下去了,正打算针对胡冬的言论驳斥他几句,却听见旁边突然传来“砰”的一声。
这声突然的响动吓了周围人一跳,查海升和胡冬扭头看过去,只见陶玉墨柳眉倒竖,粉面含煞的站在那里瞪着两人。
查海升暗叫一声糟糕,刚才他的注意力都被胡冬吸引住,没注意到陶玉墨就在两人不远处。
胡冬看着陶玉墨的表情并没有在意,还打算拉着查海升继续说话,这时陶玉墨开口了。
“你骂谁是文贼?”
她的声音清冷又伶俐,气愤之下多了几分激昂。
胡冬再次扭头看向陶玉墨,这质问很明显是冲着他来的,胡冬认识陶玉墨,知道她是查海升的同事。
“我说我的观点,没碍着你这位女同志的事吧?”
陶玉墨眼神锐利,“碍着我的事了!你有什么资格在背后这样中伤别人?”
胡冬嗤笑道:“我这叫中伤?我只是评论而已。你要是喜欢林朝阳,那是你的事,但不能强迫我们都喜欢,我发表点自己的意见怎么了?”
查海升站起身对胡冬说道:“胡冬,别说了。”
他又对陶玉墨说道:“玉墨,胡冬他只是情绪激动,爱发表意见。”
陶玉墨冷笑一声,“海升,你现在可真是变了,我劝你还是少接触这些文学流氓!”
胡冬自诩面对女同志表现的还算大度,但陶玉墨对查海升说的一句话却让他破了防。
“你骂谁是文学流氓?别以为你是个女同志就能信口雌黄!”胡冬站起身愤然道。
见对方被激怒,陶玉墨心中升起一股快意来。
“怎么?我只是评论了你们这种人一句,你怎么就恼羞成怒了?”
“你这叫评论?你这是侮辱!”
“对事不对人叫评论,对人不对事叫侮辱,你也知道这个道理?那你刚才是怎么说的?你就是用这种双重标准来做人的?你这样的,也配叫大学生?”
陶玉墨伶牙俐齿,两句话驳的胡冬哑口无言,他强自辩解道:“我刚才只是一时激愤,你骂我‘文学流氓’难道不比我说的难听?”
“你说的是激愤,我说的却是事实。张口闭口就是女人和酒,生殖器不挂在嘴边不会说话,随意歪曲事实构陷与你们意见相左的人,不是流氓是什么?”
胡冬怒极发笑,“真是个胡说八道!我说什么是我的自由,总比那些虚伪的卫道士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好!”
陶玉墨满面讥讽之色,“满口仁义道德的卫道士,不如你这个满口女人和生殖器的性情中人是吧?当真是可笑之极!
自由,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
一个嘴上都是男盗女娼的人,却要用道德的标尺去苛待别人是卫道士。
当真是宽于律己,严以待人!”
陶玉墨与胡冬的争吵越来越激烈,查海升被两人晾在一旁,他的劝说根本不起作用,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这会儿正是午饭时间,两人的争吵吸引了大量的学生围观。
听了好一会儿,这些学生也听明白了两人争吵的原由。
陶玉墨的气势咄咄逼人,可句句说在理上,有许多学生都赞同她的想法。
不过这年头诗人在大学校园里是有着强大的光环和滤镜的,胡冬的“自由”论和他所表现出的那种反叛传统的特质也赢得了不少学生的认可。
像两人这样激烈的争吵当代大学生已经司空见惯了,在这个时候的大学校园里,哪怕是朋友、同学之间谈到不同观点时也会发生激烈的争论。
两人吵了十多分钟,陶玉墨思路敏捷,口才出众,占据了绝对的上风,但吵架这种事只要有人嘴硬就分不出个输赢来。
最后学校的一位教授实在看不下去,出面将两人拉开,各自安抚了一番,才把这场风波给平息了。
下班之后陶玉墨犹自气愤不已,下了学校班车后回家跟母亲打了个招呼便蹬着自行车来到小六部口胡同。
实在是太气人了,她要告状!
“姐夫~”
一进门,陶玉墨见着林朝阳就大喊了一声,怨气之大,吓的林朝阳手里的饭碗一哆嗦,差点掉在地上。
“大呼小叫的干什么?”陶玉书呵斥道。
陶玉墨不理会姐姐的话,气冲冲的走到餐桌旁,一屁股坐下,气愤的说道:“姐、姐夫,你们都不知道我今天中午碰见什么事了,太气人了!”
“碰见什么事了?”
林朝阳很配合的问了一句,同时手上也没闲着,盛了碗饭递给了小姨子。
陶玉墨下意识的接过来,本能的就想扒拉一口,然后反应过来,放下碗气恼的说道:“我跟你说正事呢!”
“你说你的,不耽误吃饭。”
林朝阳没心没肺的态度让陶玉墨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可不知为什么,被林朝阳这么一搅和,她心里那股愤怒消退了不少。
恢复了一些理智,她的态度平静下来一些,便把今天中午发生的事从头到尾陈述了一遍。
讲到最后,她不免又生出几分激愤来,“姐夫,你说说,你说说,这都什么人啊!就这样还诗人,还大学生!简直可笑!”
林朝阳没有接她的话,反而安慰道:“平时真是没白疼你,遇到事了还知道替姐夫我出头!”
听着林朝阳的话,陶玉墨心里甜滋滋的,“那是!你可是我亲姐夫,他那么骂你,我当然得替你撑腰!”
“是是是,这件事干的好!要不然我让人骂了都不知道。”
“可不是嘛!”
陶玉书看着丈夫像哄小孩子一样三言两句就哄得妹妹找不着北,不禁有些哭笑不得,这个傻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