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夜握了握拳,眉头拧成疙瘩。
他想起托孟天河查探佘宴白身份的事,江宁府所辖之域里大大小小的风月场所皆无关于佘宴白的记载,就连一个曾与他谋面的人也无。
就好似他凭空出现在东秦,没有过去,而未来……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突然离开。
红色的衣摆被夜风撩起,隐隐能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很新鲜,像刚染上不久。
走时是青衣,回来却是沾染了血腥味的红衣,若说没问题,便是三岁小儿都不信。
敖夜眸光闪动,凝望了佘宴白好一会,最终只道,“红衣很适合你。”
衬得他肤白似雪,容光更胜往日。佘宴白是他见过最适合穿红衣的人。
佘宴白歪着头打量敖夜片刻,忽然笑了,玩味道,“我也这么觉得。”
红衣染血,很美。
佘宴白丢开伞,踉踉跄跄地走向敖夜,扑到他怀里后低笑道,“我今天很开心。”
至于开心什么,他则不说,只紧紧抓住敖夜的衣衫,闭上眼汲取他体内的气息。
敖夜拥着他,一夜不曾合眼。
天一亮,敖夜就匆匆向柳兰轩辞行。
柳兰轩客气地说了几句挽留的话,还亲自护送敖夜一行人出了府城。
等回府,又过了几日,经管家禀告,柳兰轩得知府中有个洒扫老头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不过他没当回事,只和管家确认那老头儿不曾接触过柳氏的机密事务后便不再关心了。
第21章
去时小荷才露尖尖角,归来枫叶已泛黄。
马车碾碎落叶,徐徐驶进热闹而繁华的京城,最终停在宫城的东门。
敖夜先行下车,望着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格外庄严肃穆的宫城,红墙黄瓦犹如披上一层霞衣,泛着温暖光辉。亭台楼阁错落出绝妙的光影,有归鸟从晦暗中飞出,穿过漫天霞光,一直去往在暮色深处的栖息之所。
在这偌大的皇宫里生活太久,他已经快忘记曾经只有父母与他三人的恭亲王府是何模样了。
轻叹一声,敖夜收回视线,回首对小跑过来的福安道,“备轿。”
福安一愣,不解道,“殿下不是喜欢步行的吗?”
敖夜仗着身强力壮、健步如飞,平日里除远行会骑马坐车外,多是步行。坐轿子这等娇气事,一向是与他不沾边的。
敖夜瞥了眼安静的马车,压低了声音道,“你只管照做便是。”
福安这还有什么不明白,轿子明显是为马车里那位身体娇弱的佘公子要的。
他欠了欠身,叹道,“奴才这就去,还请殿下稍等片刻。”
“尽快。”敖夜淡淡道。
福安点了点头,立即跑到守卫宫门的侍卫那儿亮出腰牌,一通过后就飞快地往东宫跑去。待又匆匆跑回来时,已是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
“呼——殿、殿下,轿子马上就到。”福安弯着腰,气喘吁吁道。
敖夜微微颔首,转过身,伸手轻轻敲了下车壁,唤道,“宴白醒醒,我们到了。”
马车里没有反应,敖夜也不急,负手立于一旁耐心等候。
福安见状摇了摇头,刚刚催他尽快,这会他们殿下倒是不急了。
过来好一会儿,马车里才有响动。
帘子被一只素净的手掀开,一袭红衣的佘宴白从里头钻出来,眼睛半张着,依稀能瞧见眸底尚未散去的睡意。
“坐得我骨头都快散了。”佘宴白揉了揉肩膀,眉眼间萦绕着一丝淡淡的倦意。
他如今伤势未愈,修为比初登仙途的修者好不到哪去,就算身旁有敖夜随时给他提供气息,但这坐了将近半个月的马车,着实令他堂堂一个大妖都心生畏惧。
敖夜上前一步,伸手扶他下来,说是扶,手却揽住了人家的腰,微一用力就把佘宴白半抱下来了。
待佘宴白站稳,他便立即撒手,往旁边挪了一小步,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我会些简单的推拿手法,你若不介意,晚上我给你按按?”敖夜背着手,与佘宴白并肩走过宫门。
佘宴白歪头看着他,直把人看得侧过脸去,才轻轻一笑,“阿夜还真是多才多艺。”
“过奖了。”敖夜伸出手,欲扶佘宴白上辇轿。
啪的一声轻响,佘宴白轻轻打开敖夜的手,绕过他,径自坐了上去。
福安来去匆匆,叫来的辇轿不大,一个人坐正好,两个人坐稍挤。
谁知佘宴白坐上去后往里一倚,整个人半卧着,愣是占去了大半空间。
晚风渐起,辇轿里乌发与红衣扬起又落下。
敖夜皱了下眉,扭头看向福安。
这一次福安格外机灵,不需敖夜言语,直接一扭身跑向宫门外尚未离去的马车,从里面抱出一件厚实的披风,再飞快地跑回来。
“给,殿下。”福安道。
敖夜赞许地点点头,接过后抖开披风盖在佘宴白身上,手不甚触到佘宴白微凉的下巴时惹来一瞥。
“晚间天凉,你身子不好,多穿点。”敖夜解释道。
佘宴白抓着披风,仰着头默不作声,目光幽幽。
现下不过初秋,不冷不热,正是凉爽之际。而他身上盖着的披风,厚得宛如冬被,也不知是路过哪里买来的宝贝。
敖夜不敌佘宴白莫名的眼神,偏过头,清咳一声后道,“起轿回宫。”
闻声,宫人们抬起轿子,而敖夜则在一旁默默走着。
他高大的身体投下一片的阴影,正好遮住佘宴白的脸。
落后几步的福安看着辇轿上下的两人,心下叹息,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佘公子才是东秦的太子爷呢。
至于瞧见这一幕的宫人们,无论心中有多好奇多惊讶,面上都得维持着一副平静的表情,免得给自己招来祸端。
行至东宫门口,辇轿刚落下,就有一小太监匆匆跑来。
福安搭眼一瞧,认出那是在圣上身边伺候的小太监,连忙凑到敖夜耳边提醒。
“奴才见过太子殿下。”小太监行礼道,“圣上命殿下即刻去清宁宫一叙。”
敖夜眉头微皱,吩咐福安道,“照顾好佘公子,孤去去就来。”
福安尚未点头答应,那小太监又开口了,“圣上有命,请佘公子随殿下一同前往。”
第22章
清宁宫,东暖阁内。
元朔帝身着常服端坐于椅中,双手搭在两膝上,目光直直地落在入口处。
“陛下,请用茶。”大太监福全递上一杯茶,笑道,“您也别急,从东宫到咱清宁宫有段路要走呢。”
元朔帝接过茶不喝,只垂首望着在白瓷清水中舒展起伏的茶叶,淡淡道,“他已平安归来,朕有什么可急的?”
福全笑着点头,“对,陛下不急,是奴才说错话了。”
元朔帝瞥了他一眼,端起茶杯低头抿了一口。然而一口茶含在嘴里尚未咽下,眼角的余光就隐约看到有人走进来,不甚手一抖,茶杯落地碎成数块残渣,溅起的茶水打湿了他的鞋尖和衣摆。
“哎呦!陛下没伤着吧?”福全连忙上前查看元朔帝的手,见无碍,又跪下掏出帕子擦拭他身上被打湿的地方。
“臣惊着陛下,罪该万死,还请陛下降罪!”年迈的御医颤巍巍地跪下,惶惶不安道。
元朔帝摆了摆手,叹道,“区区小事,何至如此?福全,去扶林御医起身。另,赐座。”
福全得了示意,赶忙过去扶起林御医,又忙不迭搬来一张椅子。
“谢陛下体恤。”林御医坐下后,苍老却不浑浊的眼睛望着元朔帝,关切道,“陛下令老臣过来,可是贵体有哪里不适啊?”
“你且稍等片刻。”元朔帝摇了摇头,转言命福全把地面清理干净。
旁的小太监都在外头候着,以致于福全一个大太监这会得事事亲为,累得腰酸背痛。
暖阁里一时安静了下来,直到窗外有一盏精美的宫灯由远及近,暖黄色的光透过画着美人图的纱绢照出并肩而来的两个年轻人。
许是那光太暖,元朔帝竟发觉长子眉眼间泛着一股少见的温柔之色,似冰雪消融,又似山色返青。
“臣见过陛下。”敖夜眼中没有什么情绪,面上亦无久别重逢的欢喜。就好像他面前的人不是生身之父,而是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草民见过陛下。”佘宴白学着敖夜的样子笑着行了个礼,全无一个普通百姓见到皇帝时该有的敬畏。
“免礼。”元朔帝皱了下眉,指着靠窗的椅子道,“坐吧。”
“谢陛下。”
敖夜与佘宴白入座,一个神情冷峻,眼神比外头昏暗的天空还暗沉。一个唇边带笑,肆无忌惮地打量了一遍室内的陈设后,一双剪水秋瞳直视着帝王。
眼前的红衣男子有种超然物外的气质,相貌虽昳丽,甚至说一声妖冶都不夸张,但却不媚俗。尤其是那双令人看不透的眼,任谁只肖看一眼,都不会把他当成无名小卒。
元朔帝与佘宴白对视了一会后移开视线,转而深深地凝望着敖夜愈发坚毅的脸庞。他满腹情绪翻涌,唇张了张,最后只道,“林御医,你为太子看看。”
福全扶着林御医起身过去,敖夜默默伸出手,看着那搭在自个腕上、满是皱纹的手指。他隐约想起,这位林御医似乎是太医院内医术最好的一位医者。
过了会,林御医收了手,眉头微皱。
“如何?”元朔帝身子略微前倾,手掌紧紧抓住扶手,神色严肃。
林御医直起腰,慢悠悠道,“太子殿下的身体十分康健,就是有点上火,回头臣给殿下开个去火的方子喝两天便可。”
元朔帝神情稍缓,唇边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福全,送林御医回去。”
“且慢。”敖夜请求道,“臣想向陛下求个恩典。我身旁的这位佘公子乃臣的救命恩人,佘公子身有疾,可否劳烦林御医一并看看?”
元朔帝注视着敖夜谦卑的姿态,身子往后一靠,抬手捏了捏眉心,疲惫道,“林御医,给他看看。”
佘宴白往桌上一倚,伸出皓腕搭在敖夜的手背上,笑吟吟道,“劳烦。”
元朔帝眉心一跳,移开眼,颇觉头疼。
对于佘宴白他早有耳闻,据说是个病秧子,且与长子举止过于亲密,甚至常常同居一室。
林御医把过脉后许久不曾说话,不住地摇头叹息,看得敖夜一阵提心吊胆。
就连元朔帝都悄悄看了过来,关注起佘宴白的病情。
“您有话不妨直说。”敖夜道。
“唉,这位公子的病恕微臣无能为力。”林御医道,“不过若是好生养着,应当能再活个一二十年。”
此言一出,众人皆看向佘宴白,观其相貌至多不过双十,正乃风华正茂时,乍然得知活不了多少年,面上却无悲伤,反而眉眼含笑,仿佛林御医说得不是他一样。
敖夜心一沉,垫在佘宴白腕下的手不自觉握成拳,缓慢道,“孤……知道了。”
待福全送林御医离开,暖阁里只余元朔帝、敖夜与佘宴白三人,竟一时相顾无言。
许久后,还是敖夜道,“天色不早了,若陛下没旁的事,臣便先回去了。”
元朔帝揉了揉额角,无奈道,“你去南方多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