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夫子见他们三人选好了,便将名单记于纸上,等会递交上去,名单一经确定,便不可改动。
文会分三天进行,项目靠抽签决定。第一天是书和礼,第二天是射和御,第三天是乐和数。楚辞很不凑巧的,两场都在第三天。
今天只是确认名单和制定规则,周夫子他们有事,楚辞他们却无事。
下午时分,他们三人一起逛了逛府学内部,这里碧瓦朱檐,廊台曲回,雕梁绣柱,美不胜收。
因为楚辞一副观光客的样子,其余两人便也生出了兴致,和他一起慢慢赏玩,也别有一番趣味。
府学的学子一般都是眼高于顶的,楚辞他们也没去凑趣,都是远远避开,偶尔互相拱个手便已是极致了。
“啧啧,这不是陈子方吗?你怎么回府学来了?上次你那如丧家之犬的姿态,还刻在我脑海中,久久不能忘怀呢,哈哈。”打对面来了两个学子,他们原本不准备说话,可是定睛一看,三人之中竟有一个“老相识”,便停下脚步,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
陈子方面色有些苍白,刚想说话,却被楚辞拉了一下,只见楚辞看也不看他们二人,对着江淮和陈子方抱怨起来。
“唉,我原本以为府学学子无论品行学问,都是高人一等的,孰料竟是这种样子的,实在令人失望啊。”
那学子将笑意收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竟连话也听不懂吗?”楚辞的表情太过惊讶,一时之间,那两人竟然分不清这到底是疑问还是嘲讽了。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兄台是复读机吗?什么意思什意思?”
“你竟敢将我比做那等下贱禽类?!”颜修大怒,他虽然不知道什么叫做“腐毒鸡”,但他猜测那个人估计是在骂他迂腐狠毒,这是千真万确的!
“鸡属禽类,不知礼数还情有可原,兄台生而为人,为何不知礼数?陈兄已然及冠取字,只有长辈能够直呼其名,你一见面便大呼其名,是何缘由?”
颜修冷笑一声:“他乃鸡鸣狗盗之辈,有何脸面冠字?更不配让我们用敬语!”
“你有何证据?是官府发文,还是府学山长盖章认定了?都没有你就是诬告,大魏律有云,诬告者反坐!小心我们去衙门治你个偷盗之罪!”
“你!山野小人,不知所谓!”
“我居于山野之中,读的是圣贤之书,享的是礼仪教化,你居于闹市之中,学会的却是市井小民的狂言妄语,我不知道谁才是不知所谓!”
论口舌之争,楚辞就没怕过谁的,他脑子转的快,知识又渊博,这些人在他面前都是弟弟!
江淮和陈子方都掩唇微笑,看着对面两人气得面红耳赤,却完全不能反唇相讥的模样,真真是解气啊!
第81章 春秋笔法
颜修被气得直抖, 楚辞原本还想再说两句, 不料一个错眼, 忽然从颜修身后那堵墙的花窗上看见一群人正往这边走。
楚辞再仔细一看,发现好像是府学和其他县学的众位夫子, 因为周夫子也赫然在列。
他立刻收敛表情, 变得温文尔雅, 同时也以手势暗示陈江二人。
其他两人不明所以, 但十分默契,也立刻有样学样, 装作一副温文和善的样子。
颜修和胡博原本气得不行,见他们突然变了脸色, 心里有些警惕, 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
“你不要以为你现在对我笑, 我就会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这里可是府学,任你嘴皮子再厉害, 也只是嘴上功夫罢了。我随便一喊, 便能过来十几个人,到时候我看你嘴巴还硬不硬!”
楚辞装作一副害怕的样子, 说道:“兄台何出此言?我们不过是争论了几句话,兄台便要动用武力解决问题吗?俗话说, 君子动口不动手, 你说这样的话,岂不是太对不起教你们读圣贤书,做明理人的夫子们了?”
“呵, 怕了吗?怕就赶紧滚出我们府学,回你们的穷乡僻壤去,这里可不是你们这种人能待的地方!”胡博说道,他们几个在府学一向没人敢惹,今日被楚辞挤兑到说不出话来,也是很气了。
“你们在说什么?!老夫竟是不知,我们府学里还有这般不懂礼数的学子!来者是客,你们就是这样对待客人的吗?你们是哪个班的,我要让你们的夫子好好惩罚你们才是!”
说话的是邱山长,一个看起来十分严肃的老人,他说话的时候,嘴巴上的两撇胡子一抖一抖的,气愤地跳动着。
“山…山长!”胡博看着来人,突然明白刚才那个狡诈的书生为何突然变了脸色。
“山长,不是我们有意如此,实在是这书生出言不逊,才让我二人有些失态。”颜修十分委屈。
“出言不逊?”邱山长看向楚辞三人。
楚辞无辜地和他对视,脸上写满了懵懂纯真。邱山长又看向其他两人,一个面带疑惑,一个则低垂着头。
“你是…陈子方?”他依稀还有印象,这是去年府学闹出的一件大事,几个与他同寝的学子一起告他偷了同窗的玉佩,后来虽然玉佩在花园找到了,但这个学子也退学了。
“学生陈子方,见过山长。难为山长还记得我,学生惭愧。”陈子方低头作揖,内心五味杂陈。
“那次是你受了冤屈,幸而真相得以水落石出,总算还了清白。你现在在何处进学?”
“回山长的话,学生如今在袁山县学进学。”
“哦,孔山长学识渊博,你能在他那里进学,也算是不错的选择。”邱山长点点头。
“谢山长关怀。”
邱山长又看向颜修二人:“你说他们几人出言不逊,可我观察了一下,这三人眼神清明,神色坦然,并无一丝畏惧,若他们果真出言不逊,还不似你们这般畏畏缩缩?”
“山长,我们没有骗你,他说我们居于闹市,和市井之人学了些狂言妄语,难道这不是贬低我们府学吗?学生是为了维护府学的尊严,才说那些话的。”颜修急中生智,他不敢说他们挑衅在先,便捡了楚辞话中的空子,将他所指变为府学的众夫子。
邱山长皱了皱眉头,看向被指着的楚辞,问道:“是你说的?”
楚辞镇定自若地笑了笑:“是我说的。”
“你为何要称府学众夫子为市井之人?”邱山长眼神冷了下来,如果自己的学生犯了错,他自然会严厉处罚,但如果是旁人欺上门来,那他也不会姑息。
“邱山长,这是我们袁山县学的学子,素来知书达礼,他一定不是有意这么说的,其中必有缘由,望邱山长见谅。”周夫子见楚辞和邱山长对上了,连忙出面维护。
“周夫子说的对,我称府学众夫子为市井之人确实有缘由。”
听见楚辞应下来,颜修心里暗暗高兴,他原本以为这个人会说那句话不针对府学,只针对他颜修,却没想到,他竟然会蠢到应下来。
“什么缘由?”邱山长觉得,无论什么缘由,也不是这狂妄学子将他们比做市井之人的借口!
“古人曾说过:小隐于山林,大隐于市朝。真正的有智谋的人,往往不是隐居山野,独善其身之人,而是身居闹市,却能修习自身,兼济天下之人。范文正也说过,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府学众夫子身处闹市,上为君主选拔良才,下为百姓传授学问,堪为人师典范,令在下无比佩服。市井这个说法,不过是借用了春秋笔法罢了,只不过可能是在下的春秋还没有治通,故而让这位兄台有些误会罢了。”
邱山长面色稍霁,又问:“那狂言妄语又是怎么回事?”
“自古以来,有大才能者莫不是性情疏狂,不拘小节者。如李太白之流,更是其中翘楚,若他谨小慎微,又怎能写出那些脍炙人口的诗篇,被后人誉为诗仙呢?这也是春秋笔法,唉,可惜那位兄台也没有听出来。”
“照你这么说来,那两句话不止没有不敬之意,反而是对府学夫子的褒奖了?”邱山长脸露笑意,他觉得这个书生实在有趣。虽然你明知道他可能在胡说八道,但心里却莫名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对啊,我对府学一直心向往之。我受孔山长爱重,从袁山县大老远赶往府学参与文会,其中路途坎坷令人心酸,若不是心中存着对甘州府中最高学府的向往之情,又怎么能令我饱经风霜,欣然前往呢?”楚辞脸带憧憬,仿佛府学真就是他心中的求学圣地了。
“哦?楚辞对吧,可我怎么听说,你连着两次拒了来府学读书的机会啊?”能言善辩,机智敏捷,又来自袁山县学,必是穆夫子大加推举的楚辞了。
楚辞眼珠子一转,原来老底都让人揭了。他立刻以袖掩面,装作羞愧不已的样子,说道:“邱山长您见笑了。您听我刚才说话,便知我为何不敢来了。学生学艺未精,说出的话容易让人误解,还是不来丢人现眼的好。”
“哼,非是你学艺不精,而是他二人蠢钝不堪,贻笑大方才是。”邱山长瞪了一眼颜修和胡博二人。他虽未听全,但也大概清楚,是这二人挑衅在先,孰料说不过别人,便故意曲解他人话语。
这楚辞实在厉害,即使那句充满讽意的话,也能被他扭转成了褒奖,听得众人连连点头。而且他左一句他们二人听不懂,右一句听不懂,不知不觉间就在其他人心里下了暗示,默认那两人是个蠢货。
“邱山长不必动怒,这两位学子虽然不是很聪明,但他们维护府学之心,还是值得夸奖的。”周夫子见他动怒,于是劝道。
“是啊,愚钝一些也无甚,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没错,愚蠢之人好好教化必能有所进益,邱山长何必动怒呢?”
这些夫子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邱山长,将颜胡二人蠢钝之名定的死死的,谁叫他们也是穷乡僻壤来的呢?
颜胡二人傻了眼,木呆呆地站在那,看上去还真有几分蠢相了。
陈子方心中对楚辞的敬意升到了顶点,这颜修和胡博二人家境不错,在府学一贯嚣张跋扈,欺负他人更是家常便饭,如今竟然被楚辞寥寥几句话搞成这个样子,真是——可喜可贺啊!
第82章 志同道合
府学中央的空地有一个高台, 下方可容纳上千学子。
“八院文会”乃是一年一度的大事, 所以府学学子们会在这段时间停课三天。每个县来参加文会的选手和夫子都坐在第一排, 其他的学子坐在后面。
台上,除了府学的邱山长外, 还有新上任的莫提学以及几个分巡道, 和学子有关的东西自然少不了他们的参与。甘州府的徐知府, 陈知州等人也到场了, 不过他们琐事繁多,一般在仪式进行完毕之后就会告辞。
大家都想给台上的大佬们留下好印象, 于是个个都十分恭敬端庄地坐在原地,千来个人的操场上, 竟然一声也听不到。
“各位远客, 各位学子, 从今天起,咱们就要度过为期三天的八院文会了。这八院文会一年举办一次, 从嘉佑二十年开始, 至今已有二十三年的光景了。这二十三年来,从甘州府走出过无数英才, 其中大部分人,便是当年八院文会的胜出者。所以, 今日参与文会之人, 务必使出全力,认真对待每一场比试,方不负你来此地一场。”
台下千余学子一同念道:“万不负山长期盼, 学生们必全力以赴。”
整齐划一的声音让楚辞有点震惊,他表情不变,直视前方,嘴巴却发出气音:“陈兄,这些人莫不是都要参加?”那得比到什么时候去。
陈子方学他的样子:“非也,只是为山长助阵罢了。”
楚辞恍然大悟,原来是自带捧哏的啊。
邱山长说完后,每个大佬依次都说了点东西,大抵都是鼓励学子们参赛时要好好表现,以期早日为朝廷效力之类的云云。
古人发言和现代那些开学典礼的发言人也没什么不同,都是又臭又长的,台上一个老官员已经说了一刻钟了,一直在掉书袋,实在是让人昏昏欲睡。
楚辞努力管理好自己的表情,不让自己露出疲倦的样子。以往的开学典礼,他一般都是在后台假装帮忙,然后中途溜走的,这东西,参加过一次,就不想参加第二次。
“……下面,我们就请今年参试的府学学子沈从飞为代表立誓。”
台下,一名英俊不凡的书生脸色从容款步上前,开始做代表演讲。他提前做了准备,自然口吐莲花,字字珠玑,只短短几百个字,就营造出了一种活泼紧张团结严肃的氛围。
府学学子与有荣焉,沈从飞做为府学四秀的首位,自然有他的道理,看其他县学的夫子和学子,听过后也都露出了一种赞叹的表情。
“往年都是府学学子做表率,为表府学一视同仁之心,今年我们也从下属县学里请一位学子上台来立誓。”
县学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猜测谁这么幸运,竟然能在这种场合也上台发言。
“下面,咱们就请袁山县学的学子楚辞上到高台来。”邱山长脸带微笑,慈祥地看着楚辞所坐的位置,其他人只觉得楚辞很幸运,只有楚辞看出了这老头眼里的精光!
楚辞想要爆粗口,尤其是看见江淮那种有好事竟然不和大家分享的表情后。这特么是什么好事,临时叫人起来,换一个学子面对这样的大场面,能保持镇定已经很了不起了好吗?看来这老头昨天回去想想回过味来了,所以特意憋着想在今天让他出个丑。
呵呵,即兴演讲哥也不是没上去过,既然如此,就不要怪我了!
沈从飞刚才演讲的大意大概体现出了自古以来的传统思想,那就是以和为贵。总得来说,就是现代用烂了的那几句标语: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楚辞脸带微笑,缓缓上台,略显单薄的身子笼罩在宽大的学子衫中,有一种青涩待成年的美感,少年人的朝气和成年人的沉稳聚于一身,说起来矛盾,但是在他身上却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气质。
他趁着这短短的距离,快速地在心中开始组织语言,之后,他上到高台,根据他们的地位,向在座之人一一拱手行礼。有些人觉得楚辞这个人好会拍马屁,毕竟上一个沈从飞只是恭敬地朝着众人行了一礼,这个楚辞却挨个行礼。
只有楚辞自己知道,他是在拖延时间,尽力组织语言。
“各位师长,各位学友,大家好。今天小生能站在高台之上代表县学众学子立誓,实在是荣幸之至。刚刚府学学子沈兄的发言可谓是字字珠玑,其中所传达的以和为贵之意更是让我等佩服不已。但是今天,我想说的却是,面对比试,殊死拼搏,力争上游才是我等学子应尽的本份。”
“八院文会的目的是什么?往轻了说,是八院学子之间互相交流,互通有无的场合,往重去说,却是众学子崭露头角,宝玉出匣的重要时刻。若是人人都持以和为贵的态度,你让我我让你,场面确实融洽平和,可是比试的意义又何在呢?要知道乡试场上,学子万千,想要考取举人功名就有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般,道阻难且长,一旦松懈退让,成就了别人,却给自己留下深切的遗憾。所以,无论面对什么比试,我们都应该抱着拼尽全力的态度向前,不要给自己留下任何遗憾。”
“当然,以和为贵也是需要的。当你拼尽全力之后,若结果仍是不如人意,请你也能笑着向胜者道贺,如此才不负我们读书之人的翩翩风度。当然,我让大家拼尽全力并不意味着让某些人使出下作手段赢取胜利哦。希望大家始终谨记光风霁月,力争上游这几个字。”
楚辞的一番言论使全场变得静默,以和为贵的思想只不过是覆在你争我夺下面的一块遮羞布罢了,大家都知道他的意思,可却没人会去做。用上这样的语句,也是让自己的行为变得更加冠冕堂皇罢了。
可今天,楚辞却偏偏扯下了遮羞布,套上了一层更加华丽的外衣,也更加符合大家心中所想。
在他说话之前,谁若当众承认我想赢得比赛,恐怕会成为大家眼中的抓尖要强之人。在他之后,谁若说自己不想胜,恐怕也要变成心口不一的虚伪小人了。不想胜?那你参加比试干什么?
“说得好。”莫提学抚掌称赞道。“少年意气,雄姿英发,若人人有此决心,则我大魏朝之幸矣。”
提学都这么说了,他们还能干什么?鼓掌呗!
为了表明自己没有看不起府学之意,莫提学给这次的比试定下了标准,比试时力争上游,比试后以和为贵。
邱山长表面没有露出什么表情,内心却苦笑摇头,明知他是一丛带刺的荆棘,为何还要去挑衅他?现在好了,今日之后,他楚辞的大名要在整个甘州府传扬开了。
都怪那些出馊主意的夫子!
散会后,众人要开始准备第一场比试了。上午比试书法,下午比试礼仪。
趁着做准备的时候,江淮略带酸意地说道:“楚兄被选为县学表率,为何不与我二人说一声,咱们不是一个学社的社友吗?”